第07章：校友

　　百年名校高大莊重的門楣下，清秀的女孩迎風而立，任由額前的細發被風吹亂，裙邊如水波般拂動，雙眼只是盯著壹個方向，是在等待著什麽。
　　等待什麽？心裏有點迷茫，思想混沌不清，皺眉再想，卻怎麽也想不明白，不由得焦急起來，煩躁地搖頭，林玥反復問自己：妳在等什麽？絞盡腦汁還是不得答案。突然，如同有壹道電光劃過，壹霎間把困擾的問題弄清楚，我在等壹個人，等待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幾乎是同時，那個記憶中挺拔的身影就出現了，跨著大步向女孩走來。他越走越近，面容越來越清晰。啊，不是越來越清晰，反而是越來越模糊，林玥的心也越來越驚慌，壹個名字在自己心頭翻滾，想要噴薄而出，可怎麽也叫不出來，卡得人幾欲窒息。
　　眼看那個身影已到了近前，卻不停留，似乎又將行遠，壹聲急呼才沖出口來：“舅舅！”
　　林玥輾轉反側，在那壹聲呼喚中驚醒過來，慢慢地坐起身，打量眼前陌生的環境，緩緩吐出壹口長氣，靈魂似乎這才回到軀殼中。
　　原來是個夢，最後那聲“舅舅”還如山谷中的回聲壹般在耳邊震蕩，林玥心虛地看看其他兩張床上的人，還好，沒有什麽反映，看來並沒有叫出聲來。
　　重新躺下，林玥的眼前浮現的是程啟航英俊的笑顏，身上還能感受到他溫和專註的目光註視下帶來的暖意。四年了，真的期盼那雙眼睛再將目光投向自己。
　　林玥考取了同濟大學的工民建專業。她清楚地記得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壹刻自己眼前是壹片絢麗的金色，壹如八歲那年在上海火車站的月臺上見到程啟航時圍繞在他身邊的光環，歡喜至極的她感到壹陣頭暈，只能閉上眼睛靠在爸爸身上。
　　林玥已經不記得四年來自己是怎樣努力學習的，心裏只有壹個信念，我要去的大學只能是同濟。十四歲的年齡，是少女情竇初開的年紀，林玥毫不懷疑自己對舅舅的愛慕，她放縱自己想念他，並將這種想念轉化成學習的動力，林玥的成績壹直在班上名列前茅。鄰居們羨慕的稱贊，媽媽驕傲的謙虛，林玥都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將那份想念埋在心底，如今，壹切都有了完美的結局。
　　程啟航給林玥寫了壹封賀信，這是這麽多年來他第壹次給她寫信，信的開頭，他稱呼她“親愛的校友”。那天晚上，林玥將信看了壹遍又壹遍，對著紙上飄逸瀟灑的字跡傻傻地笑，然後把信放到自己的百寶箱裏，裏面還有壹本相冊和壹個藍色的蝴蝶結，這裏裝著所有有關他的記憶。
　　林玥從不覺得自己對舅舅的愛戀有什麽錯，或者說她從來沒有去想過這麽想念自己的舅舅是對是錯。在爸爸媽媽眼裏，舅舅是林玥學習的榜樣，所以她認為對他的戀慕是理所應當的。但林玥仍然把這份感情小心翼翼的掩藏著，不願意被任何人知道，我只是想這麽靜靜地想他，只是想著他，生活就有了目標，就很快樂了，林玥這樣定義這種情感。
　　林華明和程儷帆壹起送女兒報到。下了火車，三個人先去了外公家，程牧原在兩年前腦溢血，左側身子幾近癱瘓，臥病在床。看望了外公外婆，他們才去了學校，將壹切打理好後林華明夫婦又腳不點地的趕晚班火車回杭州了。
　　送走父母，林玥回到寢室，與另兩個女孩壹起打掃收拾好，已經很晚了，去餐廳簡單吃了點東西後三個同學結伴回來，聊了不長時間也就洗漱睡覺了，同寢室還有三個人沒有報到，林玥她們早了兩天。
　　熄燈躺在床上，林玥感覺悶悶的，寢室裏有電扇，卻趕不走這種悶熱得有點憋氣的感覺，直到身上又出了壹層薄汗，林玥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第二天早上，另兩個女孩提出去城裏轉轉，她們壹個是山東人，壹個是廣東人，從沒來過上海。林玥想想，決定還是去外公家，媽媽臨走前叮囑自己有空要多回去幫幫外婆照顧外公，等開學後還不知道是不是能經常有空呢。
　　等林玥到外公家，發現程啟航竟然也在。楞了楞，林玥才想起今天是星期日。想起昨天晚上的夢，林玥不禁盯著他的臉仔細端詳。還是記憶中的面容，深刻的五官，只是目光變得深邃，二十八歲的他渾身上下輻射出成熟的男人味，林玥移開目光，不敢再和他對視。
　　“校友！”程啟航叫林玥，嘴角含笑。四年不見，小女孩變成了大姑娘，個子拔高不少，苗條的身材依舊玲瓏，烏亮柔順的長發仍然紮成馬尾，不帶壹點裝飾，白皙細膩的皮膚透出瑩潤的光澤，那雙漂亮的眼睛在對自己的顧盼間又帶上壹點羞澀，想起四年前，程啟航唇邊的笑意加深了，怎麽，還那麽容易害臊？
　　看到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林玥覺得很不自然，連身上都慢慢熱了起來，臉上透出了紅暈。
　　外婆的聲音打破了兩人之間微弱的壹點尷尬氣氛，“玥玥來了。我說不用去找，今天玥玥壹定會來的。”
　　怎麽？他想去找我的嗎？林玥看看程啟航，他也正在看她：“昨天沒空，今天本來就想去學校的，順便看看妳。”
　　“哦。”林玥點點頭。順便嗎？心裏有點失落。
　　林玥跟著程啟航上樓，看著他修長有力的腿壹步跨兩級的輕松姿態，竟不覺有點發呆。壹擡頭，看見他已身處光線昏暗的樓梯頂上向下望著自己，壹雙眼睛晶亮。
　　程牧原靠坐在床上，看著窗口的壹盆夜嬌嬌，他看了它好長時間，眼見它粉紅色的小花在逐漸強烈的陽光下收縮起來，真是嬌嫩啊。轉頭看看自己的左腿，也象那花兒般嬌嫩呢，竟連支撐主人身體重量的力氣也使不出來了。他伸出右手按揉自己的左臂和左腿，黯然望向窗外。
　　房門壹響，程牧原轉頭，看見兒子走進來，有壹個瞬間，他仿佛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充滿自信和堅定的意誌力，壹種思想逼迫著程牧原：我是老了。
　　正在怔忡間，緊跟著那個年青男人又進來壹個姑娘，粉色的衣裙，就像壹朵夜嬌嬌。是誰？程牧原馬上反應過來，是林玥，自己女兒的女兒，那個能不卑不亢回答自己問話的女孩，那麽，她就不該是壹朵夜嬌嬌了，應該是壹朵白玉蘭。
　　“爸爸！”“外公！”那對青年男女不知道程牧原的想法，壹起叫他。莫名地，程牧原感到壹點點心痛。為什麽要心痛呢？兒子有自己的追求，現在在單位裏已經倍受重視，外孫女也考進了兒子的母校，壹家人都在為她高興，他們都在自己喜愛的人生軌跡上走著，我為什麽要心痛呢？
　　程啟航在床邊坐下來，輕輕地為父親麻痺的左臂和左腿按摩著，感覺到父親的肌肉明顯萎縮，他在心裏重重的嘆氣。
　　程牧原同林玥說著話，氣息微喘，程啟航擡頭望望父親的臉，微有點幹的嘴唇，對林玥說：“倒杯水來。”
　　看著父親右手微抖地拿著水杯喝水，程啟航壹陣難過，連忙岔開思想：“爸爸，洗個澡吧？”
　　程牧原患病後，程啟航雖然沒有回家住，但隔三差五地回家看看，次數比以前多了不少。平時家裏請了個阿姨幫忙照顧，減輕李丹霞的負擔，她的身體也不是很好。天氣熱了，程啟航不在時，李丹霞也只能給程牧原擦洗擦洗，等程啟航回來時才能給他洗澡。
　　見程牧原點頭，程啟航起身從櫃子裏取出換洗衣服，林玥接過衣服到衛生間放好，又到樓下拎了幾把熱水壺上來，拉上窗簾，準備好壹切，林玥走出衛生間，看見程啟航已經抱扶著程牧原過來，朝她點點頭進了衛生間。
　　走下樓來，外婆已經在洗菜了，林玥默默地走過去幫忙。外婆擡頭看看她，笑著說：“玥玥到底是大學生了，真懂事。”
　　林玥撇壹眼外婆的鬢邊，已是斑白，回憶起自己五歲時見到外婆，那時她看起來還挺年輕的。
　　李丹霞註意到林玥的目光，笑壹笑，“白頭發吧？唉，外婆老了，快六十的人了。”頓壹頓，看看林玥青春的臉龐，“不過看到妳們年輕人，就好像回到自己年輕的時候。”
　　林玥好奇地看看外婆，年輕時的外婆是怎麽樣的呢？李丹霞笑笑，像是知道林玥的想法，“去看看，桌上那個小包的夾層裏有壹張照片。”
　　林玥擦幹手，走去拿出照片，是壹張很老的照片，上面壹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梳著兩條麻花辮，靜靜地笑著。兩腮泛著桃紅，嘴唇是鮮艷的紅色，看上去有點像是舞臺照，有點不真實，但很漂亮。
　　“外婆，是妳嗎？” 林玥有點驚奇。
　　“怎麽？不象了？那些顏色是後面描上去的。還可以吧？”李丹霞微笑，“那年我二十四歲。”
　　林玥的好奇心上來了，“外婆，妳很漂亮啊。怎麽會……”忙止住口，這話好像不太好問。
　　“怎麽會嫁給妳外公的？”李丹霞了然。
　　看看林玥興奮的眼睛，李丹霞揉揉膝蓋，找到壹張凳子坐下，林玥也忙坐在壹旁，做出洗耳恭聽狀。
　　“我十二歲時就認識妳外公了。那時我父親是公司的帳房，我第壹次看見妳外公是他成親的時候。”
　　林玥的嘴張大了，李丹霞則微笑著，沈浸在回憶之中。
　　原來十二歲的女孩會迷戀上壹個比自己大十壹歲的男人，並且壹直將這份感情珍藏到長大成人。本以為這只會是被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壹份感情，並不奢求她開花結果，可是世事弄人，他的痛苦經歷卻成就了她少女時代的夢想。
　　“可是，為什麽呢？外公那麽，那麽嚴厲的壹個人。” 林玥不解，那年她親眼看見為了舅舅考大學的事外公對外婆吼。
　　“傻孩子，妳外公是個很好的人。年輕時他高大英俊，雖然嚴肅壹些，其實待人真誠。他發脾氣，也是因為他希望妳更好。”李丹霞望向窗外，“他是很愛妳媽媽的，也很愛妳舅舅。”
　　林玥呆了半晌，突然狡猾地笑：“那麽外婆，外公他，也很愛妳吧？”
　　李丹霞憐愛地看著林玥，“妳外公對家人都很好，他也很喜歡妳呢。”
　　是嗎？林玥幾乎是受寵若驚地看著李丹霞，外公對自己的態度總是淡淡然的，他也喜歡自己嗎？
　　外婆卻不再說下去了，看向廚房門口，程啟航下樓來了。
　　林玥和外婆談得太專心，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可他已經聽到她們最後幾句談話。林玥看他，襯衫前襟和長褲上都被水打濕了，額頭上也滲著汗珠。
　　李丹霞慈愛地拿條幹毛巾給他擦衣服，他接過去，說：“媽媽，妳去歇會兒，我來做飯。”
　　林玥愕然，才發現只顧聊天，時間已不早了。不過，他會做飯？見外婆在看自己，林玥說：“您去歇著吧，我幫舅舅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