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腹中鱗甲

　　【大地在他腳下融化，他沈入更深的黑暗中去。
　　醒來，快從夢裏醒來。
　　蜻蜓展翅，在他鼻尖停下，又飛走。
　　黑龍張開大口，吞噬壹切。
　　像騎在馬上瞎跑的人，總有壹天會摔下來。摔下來的人，都感覺不到自己著地，只是壹個勁兒地往下摔。
　　哥哥。
　　他昏睡過去。】
　　1
　　他在夢裏聽到了星星的嘯叫。
　　有個聲音在低語：“醒來，快從夢裏醒來。”
　　但是他伸展胳膊，抓到的全是空虛。
　　如果有人解開他的衣袖，就可以看到他胳膊上的文身，密密麻麻的文身。
　　那些都是來自少年時代的文身。
　　他的父親在他左手上文上雄鷹，右手文上蒼狼，左腿文上天鵝，右腿文上大樹，但其後那個豹子壹樣雄健的男人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沒來得及在他的胸口和後背繼續文上熊和芒牛，那些動物保護神本可保護他免受邪神入侵。
　　於是黑龍來了，它吞食壹切，控制著壹切，在黑暗中張開閃閃的毒牙，蛇壹樣分叉的舌頭鞭子壹樣甩動，尾巴壹掃，將他甩入飄飄蕩蕩的空中。
　　他孤單地飛翔，好像斷線的風箏，卻不知道飛到了什麽地方。
　　這裏太黑了。
　　他看不見天空也看不見大地，只有壹條黝黑的通道，他自身發出的光亮照亮了四周的石壁，在死亡的寂靜中閃爍。
　　讓他想起在陰羽原那高過頭頂的黑色長草中獨自跋涉的日子。
　　他的起源始於迷月的冰寒之夜，草原上只有蒼狼的長嚎。
　　皮革囊制成的靶子被懸掛在竿子上，迎風吹拂搖擺。在這麽遠的距離，靶人頭上戴著的那頂帽子只有個白色的小點，帽子尖上的雉尾就更看不清了。
　　“布臺，射帽子尖！”後面那個嚴厲的聲音說。
　　雲胡不歸那時候只有六歲大，但站他前面的男孩更小，看上去只有四五歲。
　　小男孩手裏捏著壹柄小小的牛角弓，猶疑地放了壹箭，卻脫手不知射到何處。
　　後面的成年人生氣地用馬鞭敲打小男孩瘦削的肩膀，下手壹點也不輕。
　　“別責怪他，我會射中的！”雲胡不歸大聲說。
　　“妳要是也射不中，今天妳們倆的晚飯就全沒了！”
　　雲胡不歸憤恨地橫了他壹眼，拉緊弓弦，瞄著遠處的靶人，屏住呼吸。
　　側風很大，在風停的壹瞬，雲胡不歸放開了弓弦，箭矢擦著了雉尾邊緣，雉尾搖了壹下，倒了。
　　背後狠狠地踹來壹腳，將雲胡不歸踹倒在地。
　　“算妳運氣！”那人說，圈轉馬頭走了，那匹馬瘦得露出兩邊的肋條，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小男孩想將雲胡不歸拽起來，但他力量太小，反而自己壹個屁股墩兒坐在了地上。
　　雲胡不歸想笑，但笑容凝固，遠處壹群更大的孩子嗷嗷叫著沖了上來。
　　他們赤著胸膛，只穿壹條軟皮犢鼻裈，沖上來就與雲胡不歸和布臺扭打在壹起。
　　他們沒有武器，但都拼盡全力，用拳頭、用腳趾、用牙齒，要把對方按倒在泥水裏。
　　打輸的人沒有明天。
　　他們要為食物，為壹個更靠近火塘的位置而戰！
　　黑龍的尾巴拖過泥濘。
　　雲胡不歸看見風中有壹面招展的旗幟，旗幟上是金色的龍頭骨。
　　二十名玄甲武士趕著四輛牛車，耀武揚威，奔過他們身邊。
　　那是東陸皇帝的稅使。
　　他們奪走了部落裏最肥美的牛羊、最豐碩的毛皮，舉著招搖的旗幟，走向蠻族人的青都。
　　他聽說過蠻族人的都城，那是壹座奇妙的城市，像浮島壹樣漂浮在無邊無際的牧草綠色大海上，圍墻帶來的壓迫感，讓熱愛遼闊的草原人對它敬而遠之。
　　“悖都”之名流傳久遠。
　　草原人受人欺淩已經許多個世紀了，悖都的大君不過是個天啟皇朝控制的傀儡，實權都掌握在多胡左部督的手裏。白眉剌貴雖然稱為蠻族大君，卻是被關在圍墻裏的囚徒。
　　身著東陸盔甲的武士跑遠了，仇恨的目光好似壹條無形的披風，會聚在他們背後。
　　馬蹄陣陣，踐踏在草原上，也踐踏在他們每個草原人的胸膛上。
　　隨後而來的又是布臺。
　　雲胡不歸在夢中痛苦地輾轉。
　　布臺那圓溜溜的腦袋，鉆入破氈子下，擠到他身旁。
　　“好冷啊，哥哥。”
　　“抱緊就不冷了。”
　　“為什麽我們每天要這麽練習，不能休息？”
　　“因為東陸人沒給我們休息的時間，”雲胡不歸回答說，“只有每壹個草原上的男子都成為戰士，才能改變這些。”
　　“我會成為戰士，我會為了……戰鬥……”布臺含糊地說著，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雲胡不歸知道布臺會成為壹名勇士，可他現在太小了、太柔弱了，他還是個需要保護的小人兒。
　　通透的羊棚外飄起了雪花，狼在露天裏哀嗥。
　　雲胡不歸緊緊地抱著身前那瘦小的身軀。這片孤寂的曠野裏，能夠保護弟弟的，只有他。
　　這又是哪裏？
　　黑色的草葉肥厚多汁，高過馬肩，漫過人的頭頂。
　　雲胡不歸獨自分開草叢前進，仿佛已被自己的族人和父親所拋棄。
　　然後，獨狼來了。
　　草地中心藏著壹個小小的骨烈延【註解：東陸人把“骨烈延”翻譯成“環形營地”。】，骨烈延裏都是些男孩，有些男孩比他大，也有些小孩和他差不多。他們騎坐在馬背上，沈默地看著新來的陌生人。他們全都戴著面具——咆哮憤怒的狼頭。
　　獨狼就在骨烈延最中心的帳篷裏，雲胡不歸看不見他，但知道他就在那裏，禿著頭，身上有數不清的傷疤。
　　他的教導始終回響在雲胡不歸的耳邊。
　　“這裏沒有人會幫妳……草原人受人欺淩已經許多個世紀了……他們會知道的，有壹天他們會品嘗到黑草原的冰風暴……在想好前就動手，否則時機盡逝……”
　　當然還有那壹句：“人終有壹死，但非今日。”
　　骨烈延裏似乎存在著兩位獨狼，白天夜晚交替出現。
　　白天的獨狼教授他們如何根據腳印和折斷的草跟蹤，夜晚的獨狼則教授他們如何識別太陽和星辰的位置；白天的獨狼教他們如何打鬥，夜晚的獨狼則給他們傳授戰史；白天的獨狼教他們的是如何殺壹個人的技巧，夜晚的獨狼教給他們的則是如何進行壹場戰爭。
　　但在這裏，所有的聲音都被暴力所扭曲。
　　他學會的是仇恨、仇恨，還是仇恨。
　　大地在他腳下融化，他沈入到更深的黑暗中去。
　　醒來，快從夢裏醒來。
　　蜻蜓展翅，在他鼻尖停下，又飛走。
　　黑龍張開大口，吞噬壹切。
　　像騎在馬上瞎跑的人，總有壹天會摔下來。摔下來的人，都感覺不到自己著地，只是壹個勁兒地往下摔。
　　哥哥。
　　他昏睡過去。
　　2
　　礦道上方有壹個草草刻就的熊臉，熊悚知道那是火掌他們剛刻上去的。
　　火環河絡習慣用動物為坑道命名，他們剛剛經過了朱雀洞道、赤練洞道和蠻牛洞道，而這條黑暗壓抑的坑道自然也就叫做熊臉洞道了。
　　道旁的石燈籠中，火焰飛騰，但是再往下，就是壹片漆黑了。
　　這裏有許多裂隙通往地心熔巖洞，到處冒著煙，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壞味道。
　　紅褐色的過火山石和灰白色的砂巖混雜而成的碎石堆，壹座連著壹座，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坑道兩邊是深淺不壹的試采坑。
　　“再走兩步。”火掌舒剌催促說。他的腰帶上掛著壹串搖搖晃晃的火焰纏繞的銅環，那表明他是名久經考驗的礦工。
　　熊悚低頭看去，發現腳下是無盡的黑暗和寒冷，空洞的大風從腳底掠起，把地下的氣息帶了上來。
　　火環城的礦大師火掌舒剌在腳下的石頭上敲了敲煙嘴，壹串火星飛濺著掉落下去。
　　“不想掉下去就把皮繩系緊。”他大聲喊道，在狹窄的棧道上壹個漂亮的回旋，掣出手裏的壹把采礦鎬，把它使勁地鑿進巖石縫裏，然後接過熊悚的繩頭，把丁字結套在鐵鎬頭上。
　　他使勁拉了拉繩索，很滿意它的牢固度。
　　“要緊嗎？妳的傷。”火掌舒剌的話好像從深甕裏壹個字壹個字蹦出來似的。
　　“撓了壹下。”熊悚皺了皺眉。雖然壹路上遇到的人都沒有直接表達出那個意思，他們的話或多或少還是打擊了他。妳老了嗎？
　　很小的傷口，他想，雖然肋骨上的血越流越多，那也是因為剛才向下攀爬峭壁時劇烈活動引起的。
　　火掌舒剌不再吭聲，他紮好了另壹條繩子，然後他們抓住繩索，蹬著峭壁開始向無盡的黑暗滑降。
　　“這是最快到達那兒的方式。”火掌向他保證說。
　　除了那些掉下去的人。
　　這處剛被發現的超大裂縫，幾乎就在火環城的正下方，它又深又寬，好像壹個敞開的巨嘴。如果火環城整個掉落下去，也許都會被它不動聲色地吞沒吧。
　　下降的過程無窮無盡，他們的手掌擦得繩索滾燙，腰帶上的鐵扣偶爾撞擊到峭壁上，撞出壹溜火星。
　　熊悚開始感受到了黑暗的威力。
　　落得越深，情況變得越糟糕。在妳周圍，整個黑暗的地穴都活躍起來。耳中奇怪地嗡嗡作響，好像有人在說話，也許是蛇，也許是甲蟲，也許是沙蟲、鼯鼠，到了最後，仿佛黑暗也有自己的聲音，它好像潮汐掠過，無比龐大，包容壹切。所有的河絡礦工們都會斷然肯定，自己是在穿越某個活著的軀體——大地就是盤瓠的血肉之軀。夫環熊悚過去曾多次有此體驗。
　　幾塊踩松的石頭嘩啦啦地滾了下去。
　　“小心！別錯過了棧道。”火掌舒剌提醒他。
　　他們落到了壹道狹窄的石頭階梯上。石頭階梯打造得很粗糙，剛剛落得下腳，在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就好像壹根若隱若現的細線。但壹落地，熊悚就敏銳地感覺出來了，這道階梯是人工開鑿的，它風化得十分嚴重，而且絕不可能是火環城的礦工修建的。
　　這條棧道屬於久遠的過去，它的歷史遠遠地超過了火環城的歷史。
　　黑暗中傳來壹片浩大的水聲。
　　“再往前走兩百步，就是壹條瀑布了。”火掌舒剌說。
　　“地下河裏還有這麽充沛的水量？”
　　“是啊，再旱下去，我們就要組織人員到兩千尺下來提水了，”火掌舒剌抱怨說，“從來沒遇到過這麽旱的天氣，莫非整個越州北部都不適合居住了？”
　　他從腰帶上取下了壹盞獾油燈，嗤的壹聲點亮了。
　　小小的光暈在厚重的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但熊悚卻覺得這裏變得更暗了。燈光帶來的光明仿佛不過是種脆弱的表面，隨時都會被四周的黑暗戳破。
　　熊悚臉色凝重：“妳們在這個方向挖掘了多少天？”
　　“大約兩周了。只是少量人的試掘，我們沒有真的開始。”火掌嘀咕著說。
　　“跟我來。”火掌舒剌壹手提燈，壹手拎鎬，踩著風化嚴重的石階，貼著石壁向前走去，不時跳過大塊裂隙，好像巖壁上的壹陣風，移動得輕松自如。
　　熊悚很努力地跟在後面，希望自己不要落下太多。自從當上了夫環，他的肚子就肥厚起來，已經不適合在懸崖上做這樣的運動了。
　　終於，火掌舒剌在壹塊稍稍凸出的巉巖前停留下來。
　　他摸了摸地面，嗅了嗅石壁。
　　“我覺得出事地點就是這裏。”他說。
　　熊悚也點著了自己的獾油燈，向四處照射。他抽動鼻子，跟蹤著空氣裏的可疑氣息，終於在壹處不顯目的巖壁上，找到了壹小片幹涸的血跡。
　　火掌舒剌點了點頭：“壹共三名礦工，都是有經驗的漢子，帶著鐵鎬和燈，裝備齊全。來調查修理棧道的可能性……”
　　“創造之神，壹個都沒有回來？”河絡王熊悚皺著眉頭沈思，他再次查看了巖壁。
　　他不喜歡這黑暗，河絡對地下黑暗的了解無人能及，但此刻，在重重巖壁的重壓之下，仿佛還存在著另壹種黑暗，那是壹種他所不熟悉的黑暗。
　　黑暗之王。
　　這個莫名其妙的詞跳到了他的腦中。如果黑暗中還有什麽東西呢？
　　黑暗中還隱藏著盤觚大神某個饑餓的看門者呢？
　　“是的，幽靈故事已經到處流傳開來。妳知道，在地底下，這樣的故事從來都不缺。”火掌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
　　“我不相信幽靈。”熊悚冒著火氣說。
　　火掌聳了聳肩膀：“我也不信。”
　　“那就應該有更簡單的解釋！”河絡王怒吼道。
　　“噓——”火掌舒剌猛地站住了腳，豎起了耳朵。
　　熊悚雖然還在火頭上，也側耳傾聽，他雖脾氣暴躁，但可不是莽撞行事的人。
　　嘩啦啦的瀑布聲裏，似乎混雜著朦朧的鼓聲。
　　突然間，這個本來就昏沈的黑暗地底變得更陰沈了。
　　“這是什麽聲音？”他愕然地問。
　　“聽起來像是沙蟲交配的聲音。”火掌舒剌悶悶地說。
　　沒錯，那聽起來像是公沙蟲在交配時節，用附肢敲打下腹部發出的求愛信號。
　　只是……他從不知道它們發出的聲響會這麽大。
　　“把燈滅了。”他粗暴地要求說。
　　他們在黑暗中靜靜地等了壹會兒，只聽得到巖漿隔著壹層薄薄的屏障在巖壁後面流動的聲音，隔了不久，果然看到了腳下的巖壁上有些地方發出淡淡的熒光——它們連成壹道斷斷續續又極長的痕跡，壹直通往深淵深處。
　　熊悚伸手去摸了摸，手指頭沾上了滑膩膩的黏液，也發出光來。
　　“妳怎麽看？”火掌舒剌問。
　　熊悚點了點頭：“沙蟲的黏液！”
　　沙蟲是河絡的盤中餐，它們體格龐大，有河絡的四五抱那麽粗，咽喉幾乎和身子壹般粗，裏面長著密密麻麻壹圈圈針狀的利齒，但卻沒有什麽攻擊力。
　　被馴服的沙蟲被大量圈養在河絡的領地裏，為河絡提供美味的食物。
　　成年以後，沙蟲皮會變得又黑又光滑，但通常它們會在成年之間就被屠宰完畢——在那之前，幼蟲肉質松軟，行動緩慢，蠕動起來就好像慢悠悠移動的半透明的肉山，跳動的器臟都清晰可見。
　　可是如果地底深處還有他們聞所未聞的格外龐大的沙蟲呢？
　　“那就難說了。”火掌舒剌擦了擦額頭，從腰裏掏出他的銅煙鍋，“還記得那些偷溜到大灰環裏探險的小孩嗎？他們從地下帶回來壹只巨大的虎天牛，幾乎毀了半個市場，最後那東西掉到熔巖洞眼裏燒死了。”
　　“虎天牛不該超過胳膊肘長。”夫環熊悚陰沈著臉說。
　　“實際上，超過手掌長度的就很少見了，胳膊肘長的虎天牛在雷眼山歷史上只聽說過壹次。”火掌舒剌點著了他的煙袋抽了起來，“或許這條路上的礦脈不適合開挖，我們應該盡早收手。”
　　他又壹次聽到了黑暗深處傳來的隆隆鼓聲。他不喜歡這聲音，這聲音好像壹個龐大的心臟，隱藏在灰霧編織成的身體下跳動。
　　“胡說！”夫環熊悚怒斥道。他把手伸到腰帶上的壹個小收納袋裏，捏著壹粒小石子。那是早先壹名失途的小孩從地下深處帶上來的墨晶原礦，品質絕佳，遠超過火環城歷史上挖掘到的最好礦石，它所蘊藏的星辰力量，就連見多識廣的鐵大師也贊嘆不已。
　　墨晶石讓河絡族得到神的祝福，是他們最重要的礦石資源，它能使河絡的那些機械將風得到充足的能量，也能使種種法術運行流暢——同時，它們也能讓其他的生物飽汲星辰之力，發育得格外龐大。
　　重新開采墨晶石礦，就能拯救這座垂死的礦工城。
　　它們就在自己的腳下。
　　他們卻完全不理解這壹點。
　　憤怒猛地扭曲了河絡王的面孔。
　　“我要它們，”他身子前傾，朝向礦工，暴戾地叫道，“聽明白了嗎？我要它們，而且我壹定要得到！”
　　火掌舒剌，這位火環城中的頂級礦工，露出難色：“可是夜鹽！這麽大規模的行動，需要阿絡卡和蘇行大會的批準……”
　　“那就瞞住她！”熊悚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火掌說。
　　火掌的神情有點尷尬，還帶著點憐憫，好像看壹個傻瓜似的看著熊悚。
　　熊悚立刻就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麽，怒火猛地從他胸口騰起：“妳這個懦夫！妳背叛了……”
　　“別責怪舒剌。”壹個輕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怒喝。
　　壹個苗條的身形從道路另壹頭的黑暗中走了出來，正是阿絡卡夜鹽。
　　他們面對面地站在了壹起，簡直就是地底世界的兩極。
　　熊悚的頭發又粗又短，落滿粉塵；夜鹽則眼睛甜蜜，妖嬈誘人。熊悚赤裸著上身，肩膀上的汗把黑色的粉塵沖刷出壹道道的小溝；夜鹽奢華的絲綢衣服上繡著紫色的飛鳥，壹塵不染。熊悚的外殼粗糙堅硬，黝黑而笨重；夜鹽則是從爐火中跳出的精靈，輕靈小巧……可他們之間的對抗卻絕不如外表看起來的如此懸殊。
　　“我早就到了，出了這麽大的事，礦大師不可能不通知我。夫環大人，為何要越過禁線，到熊洞道之下挖掘，能給我壹個解釋嗎？”
　　“我也在等著妳的解釋！”熊悚怒氣沖沖地踏前壹步，“……妳曾經說火環城地下的礦脈已經全部枯竭，但這是謊話，謊話……它們只不過埋藏在更深的地下，只要找到礦脈，就可以拯救我們的地下城！”
　　“能拯救我們多久？”夜鹽的聲音冰冷如水，“看清現實吧，夫環大人，何不考慮換壹種生活方式？”
　　“娘兒們的生活方式嗎？”
　　夜鹽沒有理會夫環的用詞不恭：“我的搜尋隊即刻出發，等我們找到其他適合生活的地方，妳們會改變主意的。”
　　“要穿過河絡邊界嗎？”熊悚諷嘲地問。
　　“要穿過。”
　　“或許，妳還打算越過初始石像吧？”
　　“有必要的話。”夜鹽正色說。
　　熊悚火冒三丈：“萬鐵之神在上！那是我們的先祖和真神在初始石像腳下立的契約——人族往西，河絡向東。除了那些遠遊的河絡，我們永遠也不應該踏過初始石像。異族已經玷汙了西邊的大地和礦藏，河絡不可能在那樣的土地上生活——真神在上，這是背叛，妳的主意也出得太輕巧了，老羅達在她的墳墓裏也會翻身的！”
　　夜鹽的眼睛刷地壹下變得格外的亮：“夫環大人，留下來只有困死壹途，這妳十分清楚，我的命令說得很明確，不允許再往下開采了！”
　　“這是瘋話，比糊塗布卡的話還不靠譜！火環城已經步入死亡了！妳卻什麽都不知道……”夫環氣勢洶洶地向阿絡卡逼近，好像壹座磐石逼向小小的鳥卵。
　　火掌握緊手裏的鐵鎬，但這不是外敵入侵，是最有威權的夫環和代表著神之意誌的阿絡卡。他們發生了沖突，他該站在哪壹邊？
　　河絡王在最後時刻站住了腳，碩大的淚珠突然從這個久經風霜的老夫環的眼眶裏滾落出來：“這座城市歷代相傳，我們祖先的骨骸埋藏在此，我們的子孫在這裏出生。”
　　他突然跪了下來，伸手哀求對面這位嬌小的女性：“別讓我們承認失敗，別讓火環城毀滅在我們手裏！”
　　礦大師震驚在當地，這還是他第壹次看到夫環服軟。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開口懇求時，那副神情足可打動任何壹副鐵石心腸，但夜鹽卻不為所動：“夫環，妳不能忘記了，神的恩賜是有限的。”
　　夫環眼睛裏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半蹲起身：“我知道妳不會改變主意——妳什麽時候走？”
　　“明天。再重復壹遍，在我回來之前，絕不允許任何新的發掘，試探性的也不行，這是神的意旨！”
　　“好，我答應！”熊悚說，他放下胳膊的時候，拳頭捏得如此嘎巴作響，他擡起頭來的時候，悲傷的目光如此深邃。他猛地旋轉身，大踏步朝外走去，幾乎把棧道邊緣站著的幾名礦工擠到了巖壁下。
　　3
　　壹只兩尺來長的草原地蜥嘴裏叼了個什麽東西，刷的壹聲從沙蛤的腳背上跳過，輕輕巧巧地落到了隧道邊堆成壹堆的石頭螭首上，回過頭來用兇狠的黃色眼睛盯著沙蛤看。
　　“小哎？”沙蛤楞了壹下。他認識這只蜥蜴。作為壹只長腳蜥來說，小哎實在是太呆了，而且什麽都能吃，甲蟲、耗子、蝸牛、萵蕖，就連沙蛤也懷疑過它根本就不是壹只蜥蜴，而是某只婪蛇偽裝成的寵物。
　　“小哎，妳在這兒幹什麽？餵，妳嘴裏叼著什麽啊？”沙蛤說著蹲下身子，“妳又偷誰家的甲蟲了，天哪，這是不對的，快吐出來給我。”
　　“我！”那只蜥蜴不服氣地叫道。這些地蜥據說來自遙遠的北陸草原，它們懂得壹些簡短的詞組，或許只是鸚鵡學舌，或許，它們真的能明白壹些字句的意思。可是隨同地蜥傳到河絡領地的還有壹句蠻族諺語：不能相信壹只蜥蜴，就像不能相信風和女人。
　　沙蛤猶豫了壹下，壹把按住那只淡黃色蜥蜴的脖子。小哎發出威脅的呼嚕聲，又是蹬腿又是甩脖子，還從嘴裏齜出鋒利的三角形的牙齒，但沙蛤還是把大甲蟲從它嘴裏掏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麽，他非常害怕和其他河絡打交道，但是在動物面前他就不那麽緊張了。
　　那只拳頭大小的獨角仙還活著，壹只銅管套在它的獨角上。
　　“沒準它正在工作，正在送壹封重要的信呢！妳會壞了送信人的大事！”沙蛤責備地對蜥蜴說。
　　“壞了事！”小哎恨恨地回復說。
　　沙蛤還在琢磨那是誰家的甲蟲，猛地裏聽到皮涼鞋劈裏啪啦的聲音，他還不及轉身，皮涼鞋的主人已經壹頭撞到沙蛤身上。他們壹起向前摔去，只聽到啪的壹聲脆響。
　　沙蛤捂住頭爬了起來，心中暗自悔恨，既然小哎到場，早該猜到它的主人就在附近，他應該更加警醒壹點。
　　果然，那名把他撞倒的女孩刷地跳起身來，指著沙蛤喊道：“啊哈，妳完了，妳把射牙大嬸的甲蟲壓死了。賠。”
　　沙蛤低頭看著映在胸口上的壹攤紅色碎醤，暗地裏叫了聲苦，渾身冰涼。
　　女孩長胳膊長腿，壹頭長發，梳著雙丫鬢，看上去意氣風發，正是火環城裏出了名的野姑娘師夷。她個子出奇的高挑，明顯地高出了其他河絡少年壹大截。
　　她的身上有著太多的謎，其他的孩子甚至記不清她是什麽時候出現在火環城裏的，有孩子說她根本就不是在河童殿出生的，在他們的記憶形成之前的某個夜晚，她從外面被抱到了保姆的懷裏，也許她就不是火環城的河絡後裔。
　　隨即隧道裏又風風火火推進來壹輛木輪車，車架上掛滿了上百個燈籠大小的竹篾籠子，帶進來滿洞穴窸窸窣窣的爬行聲。
　　車子砰的壹聲落到地上，更是震得籠子裏的蟲子壹陣亂爬。車後閃出壹位濃眉大眼、闊面重頤的胖大嬸來。
　　沙蛤看清那位胖大嫂的面目，先軟了幾分。射牙大嬸是火環城的中流砥柱，殖場的頂梁柱，隧洞裏所有蘑菇和甲蟲的繁育都歸她統管，她身型壯碩，吃苦耐勞，罵起人來中氣十足，有壹種長期負荷重擔後的執拗與頑強。
　　射牙大嬸手裏拎著個空的蟲籠，另壹手指著兩名小孩先是大喝了壹聲：“誰幹的？”她氣場逼人。
　　師夷把小哎拎著脖子藏在身後，貼墻而站，咬著嘴唇裝出壹副乖巧的樣子，伸出壹根細細的指頭指著沙蛤輕聲說：“是他。”
　　沙蛤不明白為什麽師夷說任何話大人們都會相信，他慌亂地舉起手，待要分辯，射牙大嬸出手如電，壹把揪住了他的耳朵，橫拽豎拖過去，掃了眼他胸前的殘渣，喝道：“小鬼頭，妳是誰的手下？”
　　“……是，嗯，我，我是庖師學徒……”沙蛤嚇得話都不利索了。
　　“學徒？整天都學什麽，銀勺蠟丁教妳如何壓死我的蟲子嗎？”訓斥聲如同暴風雨壹樣傾瀉而下，黃鱔魚洞穴裏瞬時充滿了熱風和能量。
　　“妳欠我壹只三歲齡的甲蟲，在還清債務之前，燭陰之神在上，我不會給妳師父分壹丁點兒的好蘑菇，妳們全都得餓肚子！聽明白了嗎？”
　　沙蛤的耳朵被揪得老高，不得不踮著壹只腳站著，在暴風驟雨中，瞥見師夷正在偷偷挨近射牙大嬸的車，伸手將車軸頭的木銷子拔了出來，壹邊壹只。
　　“餵——”他微弱地說。
　　“不許討價還價！”射牙怒吼道，她使勁兒搖晃沙蛤，然後把他像破布娃娃壹樣往後壹推，看著他咕咚壹聲坐倒在地，才得意地推起車子離去。
　　軲轆軲轆軲轆，在扭曲的坡地上，她臀部扭動，如同在跳壹場祈雨舞。
　　“可是——”
　　“沒有可是！像妳這樣的小蟲子死在我手下的不計其數了。”射牙頭也不回地喊。
　　沙蛤把求助的目光轉向師夷。
　　“快逃！”師夷簡潔明了地建議。
　　軲轆軲轆軲轆，沙蛤眼睜睜地看著射牙走到了坡頂，再邁出壹步，她就會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可是就在那壹瞬間，肥胖如山巒的脊背突然凝固了。射牙已經意識到了木輪車的反常，她弓腰反背，全力抵抗這種背叛，想要穩住大局，可是只聽吱呀壹聲響，兩只木輪同時向兩側飛出，木輪車淒慘地吞咽了最後壹口氣，像散架了的怪獸般趴下，滿車的竹籠如同竹筒裏傾倒出的豆子，骨碌碌亂滾。甲蟲們頂著紅色的獨角，從打開的籠門裏逃了出來，它們紛紛停滿各個高處，車架子、石頭欄桿、射牙大嬸的鼻尖，壹只接壹只地昂起觸須，對眼前呈現的這壹新局面有所思索。
　　河絡和蟲在那壹刻同等震驚，但是最先醒悟過來的是甲蟲。它們張開翅膀，壹只接壹只地紮入到黑暗的隧道裏頭。
　　那壹瞬間裏，沙蛤仿佛聽到所有的甲蟲在同聲高呼：沙蛤，沙蛤，沙蛤！
　　軲轆軲轆軲轆，兩只木輪壹前壹後跳動著滾到孩子們面前，姿態優雅。不等射牙完全明白過來，沙蛤跳起身來，撿起鎬頭，跟在師夷後面，風壹樣狂奔而去。
　　“妳會被射牙記恨壹輩子了。”師夷邊跑邊誇他。她的腳步輕盈，看上去很有逃命的經驗。
　　“可是我……可是我……”
　　他們壹路跑到了頂層大火環裏，師夷停下腳步，學他說話：“可是我……可是我……”她哈哈大笑，笑聲好像壹面旗幟般飄揚。
　　沙蛤跑得心都要跳出來了，河絡可不擅長這樣的長跑。他捂住自己的胸膛，惱恨地說：“妳陷害我。”
　　他們扶著透光窗的窗臺呼呼地喘氣，陽光從地下森林搖曳的樹葉間透入，落下滿地斑駁的影子。突然下層隧道裏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師夷說：“哎呀，她追上來了！我沒想過這肥婆娘這麽能跑！”
　　地震搖曳著整座火山城，她四處張望了下，把小哎往上壹拋，扔出窗口，讓它落到火山口森林亂蓬蓬的草叢裏，然後她雙手壹撐，壹躥躍上了石柵欄，回頭對沙蛤說：“跟我來嗎？”
　　沙蛤看了壹眼高過頭頂的窗臺，再估計了壹下射牙那無法抵禦的怒火有多高，扔掉手裏的鎬頭，踩著石縫努力向上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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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頭鑿刻的羽蛇把頭懸在火山口上空，仿佛傳說中三千年壹飲水的大蛇，探身在它的水杯上。
　　蛇牙下的城門緊閉，只有蛇眼處透出陣陣紅光，那是鐵匠們在為修繕城門口上的殺人孔而忙碌。
　　蛇眼是觀察口，也可以在戰爭時護衛城門，向下傾瀉箭雨和燒紅的鉛液。
　　鐵匠學徒阿瞳也在那兒。他的工作是照看爐火，在其他的鐵匠回地下隧道去搬運鐵料的時候，他就蹲在風箱邊，盯著手頭上的那片鐵羽毛發呆，突然傳來壹聲呼喝：“——小鐵匠，閃開。”
　　他的腳被人猛踩了壹下，他剛擡頭“餵”了壹聲，就看見壹個身影拖著另壹個人，壹陣風似的掠過他身邊，從蛇眼裏跳了出去。
　　阿瞳大叫了壹聲，跳起身來，卻把火爐帶翻了，火炭滾了壹地。他顧不上看火爐，先趴到窗口往外看，那兩人沒有掉下深淵，而是踩在蛇眼眶的邊沿上，轉身向上攀爬，翻上蛇的上眼眶後，壹前壹後地就順著蛇眉骨斜坡向上顎方向爬去了。
　　太陽把他們的身體邊緣打得壹片閃亮，大團的陰影正好落到阿瞳的臉上，他把眼睛瞇成壹條線，看見長長的影子在陡峭的石坡上就像猴子壹樣敏捷，另壹個稍矮的身形則猶猶豫豫，壹步壹滑，看上去很是驚險。
　　“沙蛤？”阿瞳吃了壹驚，不相信那個膽小的沙蛤會跟著人見人怕的小魔女亡命。
　　師夷攀上蛇頭，掉頭回望從蛇眼裏探出的驚疑而蒼白的臉，露齒壹笑：“別告訴人啊。”她的話音又溫柔又誘人，阿瞳看著她的眼睛，不覺壹陣眩暈，把頭縮了回去。
　　師夷又揪了沙蛤壹把：“快點，我們要找地方躲起來。”
　　“我……害怕。”沙蛤說，短短兩天內他連續上了兩次地面，這種快節奏的生活方式不適合他。
　　蛇頭上的空曠讓他害怕，腳下的深淵更是讓他恐懼。
　　“快點，爬上去。”師夷在後面催促他。
　　沙蛤蹲下身子，死死地抓住石縫裏長出的草根：“我們會掉下去的，還不如被射牙抓住呢。”
　　“別胡扯了，妳看我的……”師夷輕輕壹笑，突然雙手壹撐站起，在羽蛇的額頭上踮著腳尖，跳起舞來。
　　她將裙子撩在腰帶上，露出兩條光潔的長腿，輕巧地旋轉，在滑溜狹窄的石頭上，她跳得沒有壹點聲響，壹只黑漆漆的鐵鐲子在她的手臂上滑動。
　　那是刀尖上的舞蹈，腳邊就是萬仞深淵，她的雙足潔白無瑕，踏在被雨水浸黑的青色石頭上，柔韌細長的頭發甩了起來，好像壹團青色的火焰。
　　“不能跳……”沙蛤喊了半句，被自己的心跳噎住了。他心裏明白，她絲毫也不畏懼被踩在腳下的這座蟻穴，更不畏懼那些傳說。
　　“跳！”小哎扭動著髖部用後腿立了起來，細長的前爪忽張忽攏，鼓鼓的腹部壹起壹伏，上面的淡紅色斑紋也跟著舞動。
　　在火爐嬤嬤的故事裏，還在地下城奠基的時候，有壹位河絡少女被投進了永恒的地火之眼，以祭祀地下那些被遺忘的幽靈。少女的名字早已失傳，人們只記得她非常美麗，善於舞蹈，於是火環城裏有壹條奇怪的不成文法令，除了地火節那天，不許未成年的少女在火山上跳舞，因為無論何時，只要有少女跳舞，整座死火山就會戰栗不已，從地下到火山頂都會搖搖欲墜——除了地火節那天，那壹天，壹切禁忌消除。
　　羽蛇的頭部懸在火山口上微微搖晃，也許是壹次小的地震，也許只是沙蛤的想象。
　　她的舞蹈那麽動人心魄，仿佛壹把利刃在壹點點割開他的規則。
　　沙蛤用胖胖的手掌遮住眼睛，不敢看了。
　　師夷還在跳著，大聲嬉笑著，她明白自己的魅力。
　　她喜歡利用這壹點去慫恿男孩，讓他們去做傻事，至於後果，她從來不在乎。
　　“才沒有什麽少女幽靈，看我說的，沒事吧。”師夷最後輕盈地壹跳，跳到蛇的上顎邊緣，在那裏做了壹個雙手倒立。
　　沙蛤緊張得手心出汗，他不敢和這個傳說中的魔女說話，也不敢看她。
　　師夷依舊歡欣鼓舞：“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得做點什麽！”
　　“做點什麽？”
　　師夷撿了壹塊瓦片，在蛇頭上顎的雕刻處使勁兒刻下壹行大大的字：“夜魄十八日，完敗射牙大嬸於此！”
　　沙蛤郁悶地看著師夷破壞文物，咕噥道：“這些石雕很古老，夜鹽說我們應該好好保護它！”
　　“誰在乎？”師夷大大咧咧地說，“我討厭夜鹽。她高高在上，所有人都得喜歡她，為什麽？她不值得大家喜歡。”
　　沙蛤倒吸壹口涼氣：“可她是我們的阿絡卡。”
　　師夷放肆地大笑，露出了壹口尖尖的白牙，又在那壹行字下加了落款：“師夷與沙蛤。”
　　她扔掉瓦片，歪著頭欣賞自己的字。
　　沙蛤皺起眉頭，倒不是意識到這或許會成為罪證，而是覺得自己的名字寫得不好看。
　　“我們要在這兒躲多久？”他問。
　　“要多久就多久。”
　　沙蛤低頭沈痛地思考了起來。
　　“要是有吃的就好了，”他思索良久後，抓住腦海中浮現出來的首要問題，“我們要是躲很久，就需要吃的，各種吃的還有喝的東西。”
　　“我從來不擔心這類問題，”師夷眼睛壹擠，又開始嘲笑他：“妳幹嗎總是瞎操心，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妳是不是晚上總睡不著覺，擔心天花板會塌下來啊。”
　　沙蛤垂首想了壹會兒，悲從中來，突然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淚。
　　師夷最看不得人的眼淚：“天哪，妳非要哭嗎？多大點事啊。”
　　沙蛤哭了壹小會兒，自己又驕傲地擡起頭：“剛才我們遇到的那個鐵匠，是我的朋友。他自己還不知道，但他真的是我的朋友。”
　　“真的嗎？聽起來很復雜。”師夷換了壹種眼神看他，那是壹種饒有興趣去取笑壹個人的眼神，但沙蛤絲毫也沒察覺，“復雜”這個詞還從來沒有人用來形容他呢，他興奮起來，問：“妳知道阿瞳在做什麽嗎？他好神秘的樣子，不肯給我看。”
　　“有什麽神秘的，在做鐵翅膀唄。”
　　“鐵翅膀啊！”沙蛤恍然大悟，想起來小鐵匠把壹支壹支的羽毛對著爐火照耀的樣子，“他是鑄物師啊，他很厲害呀，鐵翅膀做起來壹定很漂亮，他是想得到地火節競技大會的夢火者吧！”
　　“才不是呢，”師夷撇了撇嘴，“這家夥可笨了，在競技大會上根本就沒戲，他只是想用鐵翅膀飛起來——看到小哎了嗎，它又竄哪裏去了？”
　　沙蛤坐在那裏楞楞地想了壹會兒，考慮這個新信息。
　　“他想要飛？”
　　他壹下就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對皎潔的翅膀，月亮下飛舞的銀色頭發，以及飛翔起來時腳下空蕩蕩毫無依托的恐懼。
　　既然阿瞳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他的朋友，他就得為朋友考慮考慮呀。
　　沙蛤憂心忡忡地說：“他想飛起來幹嗎呢？這太危險了。”
　　“危險嗎？反正他永遠也學不會，有什麽危險，最多摔掉個胳膊摔掉個腿的？”師夷快樂地說，“他還想把鐵翅膀給我，但我不需要那東西，我自己就能飛。”
　　“鐵翅膀那麽重，和羽人的翅膀相比差那麽多，怎麽可能飛起來呢？”沙蛤把自己鄭重思考過後的答案說了出來，“河絡是永遠飛不起來的，根本就不應該飛。”
　　“哈哈，根本就飛不起來。那是妳們。”
　　“妳不是河絡嗎？”沙蛤皺著眉頭說。
　　“我和妳們不壹樣，我壹定會飛起來，等到了時候，靠自己的力量就能飛。”
　　師夷又跳了起來，站在刀壹樣的懸崖邊緣，張開胳膊，迎著風又叫又跳：“我壹定能飛！啦啦啦啦，我當然知道，有壹天我會飛的！”
　　※※※
　　與其他的河絡不同，師夷清晰地記得自己的母親是誰。
　　她母親從不參與河絡的群體生活，總是獨自行動。
　　四年多的時間，她把小師夷藏在壹個幹涸的小水窟裏，拒絕將她送入河童殿。
　　她偷偷地餵養她，給予了毫不遜色人間母親的雨露和關愛。
　　不能讓女兒享用河絡的集體飯食，她就從森林裏帶回來榛果、蘑菇和蜂蜜，種種散發野外氣息的食物。她獨享著給嬰兒餵奶、替她換尿布、第壹次開口微笑、腿上的皺褶、換牙時的哭泣……種種這些樂趣。幹這些事的時候，她的嘴裏總哼著壹支異族的歌謠，關於蔓草、樹梢、天空和飛翔。
　　那幾乎是師夷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了。當她喊出第壹聲媽媽的時候，她流著感激的淚水緊緊地抱住了她，那模樣仿佛壹輩子也不會松手似的。
　　可是某壹天，母親帶著弓弩出了門，再也沒有出現。
　　小師夷的那段記憶變得壹片模糊，那是壹種半失憶的狀態，她不記得母親是匆匆忙忙地離開，還是像往常壹樣只是去打獵。她記不得之前是否有過任何異兆，但也不記得是否壹切都如常。
　　四歲的小師夷壹個人留在黑洞穴裏，像小貓那樣哀叫，餓得幾乎失明，才被火環城的河絡礦工發現。她被帶到了河童殿的火爐嬤嬤面前，火爐嬤嬤沈默地翻檢著她，好像在檢查壹袋土豆。
　　河絡與異族通婚的所生的後代在幼童期都完全顯現河絡的體征，大部分人終其壹生，也找不出與其他河絡的任何差別，但仍有極少的概率，會讓混交的後代顯露出另壹種族的體貌特征，這壹變化會發生在十六歲那壹年。那之後外族的形態會發展迅猛，逐漸吞噬河絡族殘余的身體形態，讓他們完全變成壹名純粹的外族。這壹過程不可逆轉。
　　火爐嬤嬤也是意圖在她身上找到異族的征兆吧。
　　河絡可不會將任何壹個異族人的嬰孩放入自己的河童殿，那幾乎是和“影月血咒”壹樣可怕的入侵者了。
　　她皺著橘皮般的眉頭，用僅剩的兩顆門牙咬住松弛的嘴唇，這位嚴苛的老太婆可不會滿意師夷的樣子，因為和同年齡的河絡小孩比起來，師夷的骨頭太輕，個子太高，而師夷咬著牙，拒絕回答任何問題，那會兒她巴不得被送走吧。
　　最後還是阿絡卡夜鹽力排眾議，作了決定，火爐嬤嬤才給她換上了壹視同仁的白麻布短褂，將她送入擠滿了半大孩子的河童殿裏。
　　沒等她完全恢復體力，大孩子們就開始欺負這個陌生的小姑娘，他們嘲笑她是有爹有娘的孩子，在河絡中，這是惡毒的粗話，直到她咬下塊頭最大那名男孩子的壹塊耳朵後，地位才得到確認。她母親教會她的東西雖然不多，可是與河童殿裏的小孩學的相比，那可是截然不同的教育。
　　保姆們試圖將她納入原有的圈子，她們作出了巨大努力，只是隔閡已經形成。
　　孩子們團團圍著她，但卻躲閃開壹段距離，像是螞蟻躲開蟻虎的巢穴。她是生活在群體中的隱士，她雖然被人從小水窟裏揪了出來，卻依然生活在自己的洞穴裏。
　　火爐嬤嬤的日常形態是端坐在熊熊燃燒的火爐邊講故事，她開始講述時，河絡孩子們全都會凝神屏氣，隨著火爐的青煙，冒出的幾乎都是些恐怖和血腥的故事。這些故事屬於火爐嬤嬤特殊的愛，她告知孩子們各種關於恐怖的概念，正是為了保護他們，讓他們避開危險。
　　例如有這樣的故事：
　　追求愛情的河絡少年，將壹個鐵箱子交給心愛的姑娘保管，告知她壹定不能打開。少年離開時，仿佛有著鐵制的身體，能夠和誇父或惡狼搏鬥，贏了壹場又壹場。姑娘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打開，發現鐵箱子裏裝滿了內臟。盤曲在壹起的腸子，鮮紅的肺部，心臟還在怦怦地跳動。這些是那個少年的內臟，壹打開箱子，它們就逃走了，姑娘因為震驚而無法阻止。
　　河絡少年贏得了比賽，得到了獎品：那位心愛的姑娘。但是他回來後就死了。
　　這是關於信任的危險。
　　例如還有這樣的故事：
　　那個站在長長的隧道裏、火炬搖動陰影下的漂亮姑娘。大部分看見她的時候只是壹個背影，走近了才會發現壹條漂亮的圍巾把她臉的下半部分遮住了。他們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她很漂亮，但聰明的河絡會發現她站在那裏的氣息就不壹樣，如果河絡們還繼續靠近的話，就會發現圍巾脫落，女人的俊俏下巴之上是壹張血盆大口，她的嘴越張越大，大得仿佛整個腦袋都從口部裂開了，那裏面遍布針狀的利齒，完全可以壹口把整個河絡吞下。凡是靠近的河絡下場都很可悲。
　　這是關於愛情的危險。
　　火爐嬤嬤很快就明白師夷完全不認同“危險”這壹概念。她在孩子們驚懼的目光中嘎嘎大笑，破壞了整場龍門陣的氛圍。
　　保姆們餓她，關她禁閉，她從未屈服，似乎將這些磨難視為遊戲的壹部分。她從不害怕，反而從保姆的眼神中看出她們內心的懼怕。她知道她們打心眼裏就將她視為異類。就像將壹只剛斷奶的小狼放進乳狗窩裏，它們將會壹起長大，但狼就是狼，永遠也無法成為那些總是打打鬧鬧、天真無害的小狗。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在成年禮的那天，所有的河絡孩童都得到了燭陰之神的祝福，但她沒有得到那枚屬於自己的鐵球——她是個沒有職業的河絡。
　　對於河絡來說，職業就是生命的壹部分，凡是沒有工作、遊手好閑、無所事事都是種大罪惡。
　　她走在路當中時，在路上遇到她的火環居民會閃躲開目光，閃到道旁，等她過去再回到路中，壹副不敢靠近，仿佛怕被她沾染上骯臟或者懶惰習性的模樣。
　　師夷討厭那些人躲閃的目光，討厭這座常年不見陽光的城市，討厭河絡的生活。這座城市再擁擠、再熱鬧，對她來說也是荒漠。
　　她用自己的方式猛力回擊僵硬的四周。
　　她堵河絡們的煙囪，往淬火的水裏撒麥麩，往陶工的泥胚上撒土，往墨鬥裏倒魚膠，搖晃正在釀酒的酒壇——據說這樣喝酒的人會頭暈，各行業裏有什麽禁忌，她就做什麽，直到變成火環城遐邇聞名的魔女。
　　除此之外，城裏還有足夠多的無趣青年，師夷挨個逗弄他們，好像黃蜂戲耍青蟲，姑且算作是石頭監獄裏的調味。
　　她不屬於火環城。她不明白也不願意去理解河絡的生活方式。她知道自己終有壹天要離開這兒。
　　她母親所唱的歌謠在師夷的記憶裏只剩下片段了，在歌裏冰川之下白色的蓮花開放，山脈壹樣高大的巨人騎著厚毛坐騎，在冷得能把眼睛凍裂的天氣裏飛馳，青黛色的天空中飛鳥好似洪流，明月之下飛翔的羽人帶著弓箭掠過，還有大海壹樣遼闊的草原，牧人放歌遊蕩，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那些才該是夢想中的生活。那些才該是她的家鄉。
　　但她不是工匠，也沒有參加地火節的權利，更無法取得遊歷的資格。
　　她永遠也走不出這座死火山——除非她另想方法。
　　※※※
　　有壹次她和阿瞳，在地下森林的大樹下遊戲，或者說，只是她在戲弄那個笨蛋小鐵匠。阿瞳在她眼裏比其他無聊小孩要強壹些，但是那壹天，阿瞳也沒搞清狀況，跑過來問她：“聽說妳母親愛上了壹個異族人，所以不願意把妳送到河童殿，是真的嗎？也許她還想帶妳去找他呢吧……”
　　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喉頭壹痛，師夷將壹柄鋒利的攮子頂在了他的喉嚨上，她靠近他的臉側，沒有商量余地地告訴他：“再問這個問題，我就殺了妳。”
　　阿瞳瞪大眼睛壹眨不眨地看著師夷，壹絲血線從他的脖子上流下。
　　他知道她不是在說笑。
　　師夷看著他受傷害的眼神，突然間又後悔了。阿瞳也許不是在嘲笑她，而是真的關心她呢，但這種關心她也接受不了，他根本不了解她的憤怒，不了解她的感受。
　　河童殿裏的人告訴她，她母親大概是去森林狩獵了，可是她走後壹天，雷眼山脈變成了白色山巒，暴風雪覆滿了越北。河童殿的火爐嬤嬤說，她母親壹定是死了，被暴雪女神帶入那間透明而永恒的冰雪殿堂裏了。
　　火爐嬤嬤的故事，師夷壹個都不相信。
　　火環城沒有獵人，但她母親有異族人傳授的狩獵技巧，懂得分辨獵物的足跡和糞便，懂得看樹葉分辨方向，她小心謹慎，分得清獵物和獵人的區別，她在森林裏如魚得水，才不會落入暴雪女神的陷阱。
　　那她為什麽不回來呢？
　　冰冷的靜夜裏，師夷只想到壹種可能，因而痛苦得輾轉難眠：如果她母親有了發現她父親蹤跡的可能，是否會拋下她不顧而離開呢？只有愛情，只有熾烈燃燒的愛情，才可能讓壹個母親拋下孩子離開吧。為什麽不可能呢？他們只相遇了短短壹瞬，幾天，或者十幾天，但那羽人卻跨越了她的生命。
　　火苗在她眼睛裏燃燒，亮閃閃的攮子尖挨著阿瞳的頸動脈，她的手抖動得很厲害，阿瞳屏住呼吸，壹動也不敢動。他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師夷的手上。
　　師夷突然壹低頭，親了親阿瞳脖子上流下的血，然後昂起頭高叫：“走，我們去試妳打造的那只笨翅膀。”
　　阿瞳不是第壹次嘗試做鐵翅膀了。師夷知道那與地火節的競技大會無關，鐵翅膀是為她打造的。
　　阿瞳死心塌地地為她幹活，可師夷並不想告訴阿瞳，鐵翅膀是讓她逃出火環城用的。
　　好幾年的地火節裏，她都拉著阿瞳爬上死火山頂，在又大又圓的月亮下試驗他們的鐵翅膀。
　　為了設計這雙翅膀，師夷常常溜到野外，用弓箭和套子殺死大候鳥：野鴨、天鵝或者信天翁，研究它們的翅膀構造，研究飛羽和覆羽的區別，然後再告訴阿瞳要怎麽打造。
　　“羽毛要打得再薄壹點，再薄壹點……這麽重怎麽飛得起來。笨蛋。”
　　阿瞳揮汗如雨，掄著大錘，壹片壹片地打羽毛。每根羽毛都要有羽根、羽軸和羽片，每張翅膀要有兩萬三千支羽毛，阿瞳就耐心地壹支壹支地捶打。
　　鐵兵洞的工作繁重，阿瞳就省下吃飯和睡覺的時間做這些羽毛，他沒日沒夜地打制研磨，把每壹根羽毛都用砂紙磨得又輕又薄，就連師夷也想不通是什麽支撐起他的熱情。
　　他用堅硬而中空的百煉鋼做骨骼，用白亮而輕盈的白銅做羽毛，用柔韌而耐磨的紅銅做關節，阿瞳的眼睛熬得通紅，而黑色的肱骨、橈骨、尺骨以及排列其上的正羽悄然成型。
　　地火節是河絡結束地面勞作的日子，也是沈寂的雷眼山起風的日子，大風咆哮，宣告秋天的來臨。
　　師夷從來不肯讓阿瞳頂替她試飛。
　　風裏會傳來遠方的氣息，既陌生又遙遠，但是師夷自己的胸口，就活著大片陌生的鳥群。
　　她站在大風洶湧而來的山坡上，舉著綁紮好的翅膀，好像站在通往家鄉的門檻上。
　　森林在遠遠的腳下，看著像是小灌木林，月光好像壹枚銀幣在她手心裏燃燒。
　　為了減輕重量，她把身上可以卸下的東西全都卸下了，除了壹只鐵鐲子。
　　那只鐵鐲子黑漆漆的毫不起眼，是壹條銜尾蛇的造型，是她母親留下的。
　　她把手鐲套在上臂上，好像壹個臂環那樣戴著。
　　精細的小鱗片閃著微微泛藍的烏光，稍稍揚起的蛇頭上鑲嵌著壹對紅色的寶石眼睛，除此之外，她穿得十分清涼，幾乎無遮無擋。
　　小鐵匠臉色微紅地扭轉開頭，不敢看她。
　　“我要飛，我要飛了，”她蹦跳著高喊，“我要飛到月亮裏。小鐵匠，如果我飛不到那兒，說明妳的鐵翅膀是個爛東西，妳就不要再當鐵匠了。”
　　“怎麽可能飛到月亮裏，”阿瞳有點驚慌，“那麽遠，妳找個近點的目標行不行？比如山坡上那塊石頭？”
　　“飛到石頭上有什麽用？我還不如走過去呢。”
　　“第壹次還是小心點。”
　　“我夢見過，我夢見過的，我夢見自己掠過月亮的光輝，在地面上投下影子，我夢見雷眼山脈好像泥地裏打滾的蚯蚓，我夢見鷹隼在腳下恐懼地尖叫，我全夢見過。”師夷吵吵嚷嚷地說。
　　阿瞳低語：“夢境不可信，虛偽如流沙。”這是壹句河絡的諺語，但河絡人對夢的迷信又遠勝過其他種族，他不敢大聲地把這話說出來。
　　壹陣大風掠過，師夷騰空而起，貼著山坡向下方滑翔而去。有壹小會的工夫，她身輕如燕，真的隨風而起，把坡上的石頭丟在了身後。可當她剛剛想向更高壹點的地方飛去時，卻突然壹個倒栽蔥，從半空中直挺挺地墜了下來。
　　阿瞳沖了下去，從斷折的草木中把她拖了出來。
　　師夷的耳朵被斷枝劃破了，往下滴著血，但她毫不在意：“我沒事，妳看到沒有，風再大壹點，我就上去了。再來，再來。”
　　她壹次次地試著從山坡上往下跳，壹次次地摔下來，摔得壹旁觀看的阿瞳面色蒼白，六神無主：“妳不要再試了，好嗎？”
　　“什麽啊，還沒到月亮的壹半呢，”她從來不叫痛，不退縮，還沒從地上站起來就喊，“妳看到沒有，比剛才近了壹點點哎。”
　　阿瞳難以理解她那麽強烈想飛的欲望，就像她難以理解他為什麽這麽玩命地打造翅膀壹樣。
　　“在我的家鄉裏，所有的人都會飛。”
　　“妳的家鄉……”阿瞳摸著自己的後腦，“不是這裏嗎？”
　　“笨蛋，妳會飛嗎？”
　　“我……不會。”
　　“那就是了。快，再來。”
　　這壹次師夷摔得很厲害，好像隕石壹樣從半空中掉下來，滾平了壹大塊草坡，躺倒在地壹動也不動。阿瞳嚇得魂飛天外，壹路滾了下去。
　　師夷閉著眼睛不動。
　　她額頭上滴著血，傷得不輕，不睜眼就說：“坡太緩了，風太小了，或許，等我更強壯壹點就能飛起來了。”
　　等她張開眼睛，看見阿瞳蹲在壹邊，正望著斷裂的翅膀發呆。翅膀折斷了，那些耗費了無窮光陰打磨的羽毛散落壹地，撒落得滿山坡到處都是。
　　師夷爬了起來，抖了抖衣服，從肩膀上取下沾著的壹片羽毛，羽毛已經壓折了，她松開手，就被風壹吹，卷入了火山口裏，看不見了。
　　“啊，今天飛不了了。”
　　“嗯，壹定是翅膀太重了，”阿瞳說，“我會改，我會再改，等我改好了我們再飛。”
　　“我的家鄉啊。”師夷嘆息著說，坐了下來，望著月亮發呆。她的血管裏奔流著飛翔的血液。她的父親就是個會飛的羽人啊。她才不會是個河絡，不會永遠是個河絡，等到她長出翅膀飛起來，他會認出她，會回來找她，而她的母親也就會跟著回來了。
　　壹年又壹年的地火節過去了，鐵翅膀的事兒她有點兒玩膩了。畢竟她的十六歲就快到來，她從不懷疑自己將擁有壹雙自己的翅膀。阿瞳打造的翅膀再好，也是鐵的翅膀。那麽即便真的飛到了雲上，是翅膀在飛，還是她在飛呢？
　　她不再去捕獵那些大候鳥，也不去找阿瞳研究羽毛的構造，把小鐵匠和他的鐵翅膀忘在腦後。多少次，師夷都想過，也許她根本就不需要翅膀，也許她再膽大壹點，試著從羽蛇頭上往下壹躍，也能真的飛起來。她壹次又壹次地爬到羽蛇頭上，望著下面大海碗壹般的地下森林發呆，但是這壹切，眼前這個看著又傻又呆的沙蛤又怎麽知道呢？她向著羽蛇頭的邊緣走了壹步，然後又走了壹步。
　　就在這當口，蜥蜴小哎突然又闖了出來，驕傲地昂著頭，嘴裏叼著只大甲蟲。甲蟲頭角折斷，揮舞腳爪，發出悲慘的吱吱聲。
　　“小哎，從哪裏搞到的？”師夷驚訝地問。
　　“搞到的。”小哎自鳴得意地說。
　　腳下的城門口處傳來壹陣嘈雜，然後是射牙大嬸那可怕的嗓門覆蓋了壹切。
　　“小哎，看妳把誰招來了，回頭再找妳算賬！”師夷喊，她四下轉頭壹望，朝著孤零零立在山頂的觀象塔跑去，小哎扭動屁股，叼著甲蟲緊隨在後，嘴裏還含糊不清地叨咕：“算！”
　　沙蛤站在原地楞了壹會兒，師夷回頭兇狠地喊了壹聲：“還不快來！”沙蛤別無選擇，哭喪著臉跟了上去。
　　觀象塔的底層木門虛掩著，師夷和沙蛤壹起探頭往裏看，室內彌漫著新騰起的灰塵和紙張腐朽的味道，沙蛤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觀象臺的底層是個高大的藏書室，四壁和中央都豎著高高的書架，升入黑暗的頂部，每個木格裏都堆滿了壹卷卷的卷軸、天文圖緯、古書殘卷，還有刻在竹子和石頭上的古書，書架圍繞成迷宮，看著有點像個大鳥籠。關上門後，只有微弱的光線從拱形天花板下開的狹窄窗口裏照射進來。
　　“她會找到這裏來嗎？”沙蛤擔心地問。
　　“小鐵匠不說就行。”
　　“他不會說出去的。”沙蛤搖了搖頭。
　　“妳這麽相信他？”
　　“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不就該互相幫忙嗎？”
　　師夷撇撇嘴：“可是他壹說謊就臉紅，瞎子也能看出來。”
　　“曠出來！”小哎嘴裏塞著叉角甲蟲，依然含糊地跟著喊叫。它在書架中轉了兩圈，找定壹本線裝書作為餐桌，將甲蟲放下來開始品嘗午間大餐，那只叉角甲蟲看上去已經僵死了很久，不料卻是個鬼伎倆，壹獲自由，立刻展開雙翅，嗡的壹聲從壹側墻壁上的小窗洞裏半飛半跳地沖了出去。
　　“別追！”師夷急聲悄喊。
　　“……追！”小哎口齒不清地跟著叫道，連蹦帶跳地追著甲蟲從窗口溜了出去。
　　師夷跺了跺腳，不理它了。
　　“這裏有這麽多的書？”沙蛤從書架上扯出了壹本書，那本書厚得好像鐵砧，封皮腐朽了，但仍然可以看到原先是質量上好的厚羊皮。沙蛤只是用手指輕碰了壹下，書卷就自己抖動起來，將暴雪般的塵土抖落壹地，顯露出封面上用藍墨水畫著的壹張猙獰的人臉。它仍然在變換形狀，仿佛有只咆哮的靈魂被禁錮其中，要掙脫出來。
　　沙蛤小心翼翼地將它打開，讀了起來。他喜歡讀書，雖然有很多字他看不懂，但火爐嬤嬤說過，離開了河童殿也要繼續學習。只要有機會拿到壹本書，他就會使勁地讀啊讀，把所有認識的字都讀完。
　　“看書有什麽用？”師夷嗤笑著看他。
　　“書上可以告訴我們很多事情，”沙蛤驚疑不定地從書上擡起來看了師夷壹眼，“看這壹頁，這裏寫著，有史以來最大的動物是大風，比大風還要大的是虬魚，但是密勒巴……師尊，我看不懂他的名字，好像是個巡夜師，目睹過的巴蛇比它們要大得多……多厲害啊，這是書告訴我們的知識，我們從來也沒見過巴蛇，但是卻知道了它是壹種很大的動物……”
　　“到底有多大呢？妳還是不知道呀。”
　　沙蛤瞪圓了眼睛，不知該說什麽好，只能硬撐著說：“很大很大很大……”
　　師夷也隨手扯了本書，她拎著書脊，書的脫落部分不停地往下掉落。
　　“呀，要小心這本書了，它太古老了，需要重新裝裱。”
　　“對於書，我有更好的使用方式，”師夷輕笑壹聲，“它們用來點火很不錯，餵，妳們廚房不正需要引火物嗎？”
　　沙蛤閉了下眼，不忍看到那本書被師夷扔過整個藏書室的角落，壹路散落書頁的情形。
　　“千萬別在這裏點火，”他害怕地說，“這些書太幹燥了，很容易點燃的……巡夜師的藏書塔，前後七代巡夜師收集的古書，我們賠不起的。”
　　“嘿！看，這裏有個木樓梯。”師夷撇下了他，走到了藏書室的深處，在那裏大呼小叫地說。沙蛤連忙拖著那本大書跟了過去，他害怕壹個人待在這裏。
　　“可以往上走的，藏書塔還有兩層嗎？”師夷問。
　　“別去……”沙蛤還沒有說完，師夷已經好奇地順著樓梯爬了上去，在樓梯盡端，推開壹個木頭頂蓋，消失在塔的上壹層裏。
　　“嘿，別留我壹個人在這兒。”沙蛤說，四周都彌漫著古舊的氣息，連他的喊叫聲都變得壓抑了。他想過後退出門，又怕被射牙抓個正著，猶豫片刻，只能跌跌撞撞地跟著爬上那座又陡又窄的木樓梯，鉆入黑暗中。
　　這壹層塔裏完全沒有窗戶，只有四面鋪開的黑暗，師夷已經不知去向，沙蛤站在樓梯口，不太敢動彈，突然間聽到左邊有人的氣息，呼吸粗重，好像生病了壹樣。
　　他伸手去摸，摸到壹個裸露的身體，皮膚觸手滾燙粗糙，胳膊上肌肉突兀——不可能是師夷。
　　他大叫了壹聲，想要逃跑，卻猛地天翻地覆，被沈重的壹擊摔倒在地板上，壹個可怕的重量壓在了他身上，他的肋骨嘎吱作響，幾乎要被壓斷，咽喉處像是被老虎的利爪攥住，越來越緊，越來越無法呼吸……他拍打地板，想要喊救命，但連半個字也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