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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死亡之歌

九州·暗月將臨 by 潘海天

2018-9-27 20:42

  【他們相互凝望,好像要從緊貼的瞳孔中進入對方的心靈。這幅場景,既有甜蜜溫馨的壹面,也有殘酷如鐵的壹面。誰說愛情不需計算,這就好比壹顆客星石闖入觀象臺頂那個龐大的算籌陣裏,星流攪動,亂如蜂群。他們要計算的東西很多,責任、承諾、勇氣、榮譽……縱然愛情甜如蜜糖,縱然他們為彼此而生,可是否值得為之放棄生命中其他值得珍視的壹切呢?】
  1
  和死人交談是壹件困難的事。
  只是夜鹽別無選擇。
  翻越死亡之海讓人膽戰心驚,這麽多年來她從未真正習慣過,但仍夜夜前往,從死人那兒汲取知識和忠告,若非如此,她無法支撐起阿絡卡所應履行的職責。
  每天晚上,等到侍衛和侍女都已安睡,白天的塵土開始回落大地,黑夜開始統治四野,她都會問自己那個問題:“我從沒有準備好過,我從不想肩負什麽擔子,我喜歡跳舞,喜歡遊蕩,喜歡和那些英俊的河絡調情、唱歌、戲耍,我是自在的風,我是山野的女兒,為什麽這樣的我卻會是壹名阿絡卡呢?”
  這樣的孤獨無人可以述說,因為他們早已習慣她就是阿絡卡了。夜鹽必須赤腳踏過遍布荊棘和石塊的陰陽分隔之地,去死人那裏尋求支撐和安慰。
  她的隊伍已經跨過了越岐森林的最南端,面對著高高的重尾峰,再往西就是壹片紅石戈壁,荒原之海。在宿營地,就可以看見那尊立在峭壁上的持矛銅人像,那是在河絡古王國的全盛時期建造的初始神像。
  河絡有句諺語:“世人怕時間,時間怕銅像。”
  不過,那尊四百尺高的持矛銅人像上的腐蝕痕跡和銹跡,也展示出了時間的威力,它標誌著河絡古王國的盛期已經結束。
  重尾山脊就是河絡地界,往西的歸人族皇帝,往東的歸河絡。河絡王熊悚希望她的隊伍拐向氣候更溫暖的南方,去尋找其他河絡分支尋求幫助,但夜鹽心裏另有打算。
  她的隊伍在路上已經行走十二天了,看到的都是幹枯的森林和焦灼的大地,河流枯淺,曝於烈日,沒有壹個部落有余力幫助他人,而幹旱並不是最可怕的敵人——所有的地方都顯露出礦產枯竭的跡象。再可怕的旱災也會過去,但是死亡的大地寶藏呢,能否復生?
  夜鹽讓隊伍在荒原之海的邊緣宿營,她在等壹條消息。等待中的河絡焦躁不安,五天之後,這條消息才由壹名騎著灰馬、因饑渴而快要死亡的河絡送來。他遞給阿絡卡壹根銅管,銅管裏藏著壹個紙卷。
  那天下午,夜鹽在營地中央燃起壹堆很大的營火,她凝視火焰,試圖從火焰中獲取神的啟示。她把龜殼放到火上燒烤,炸裂的紋路像是用火焰的筆寫成般那麽清晰,她無可避免地看到自己和部族的命運,那些信息讓她感到壹陣眩暈——但比上個月第壹次看到時要好多了,但雀哥肯定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寧,或許還有幾名敏感的河絡也註意到了。
  “河絡是神的真正子民,不能趴伏在渾噩的世人腳下。”憂心忡忡的老鐵匠銀舌說,他磨制了壹輩子的箭矢,說話的時候也總瞇著眼睛,好像在瞄著遠方。
  “如果他們不允許我們分享平等,要我們做奴隸,那該如何是好?”隨行的鐵肚瓦離說,他是壹名陶土匠,粗拙的舌頭上仿佛總粘著泥巴。
  “人族狡猾,不可輕信。”錫匠紅镴也這麽說。
  “我會好好考慮這些的。”夜鹽疲憊地說。白天已經讓她疲憊不堪了,但仍然有另壹次旅行在等著她。
  忠心耿耿又年輕英俊的衛士雀哥替她披上壹件灰鼠鬥篷,侍女石花擔憂地看著她獨自走向荒原。亮眼雀哥是她這壹路上的愛人,普通的河絡只有在地火節才會互相示愛,但是阿絡卡擁有許多特權,除了不能和異族男子親熱,她可以在任何時候,邀請她心儀的河絡男子共度良宵。
  夕陽如同融化的金子,炙烤過的地面幹裂而空洞,反射的強光使她視物艱難。
  她獨自爬過壹堆風蝕嚴重的黑石堆,遠離眾人。
  與死者交談總是要獨自進行。
  太陽終於落下了,將西邊的山脈影子投放到幹涸的大地上,就像墳墓灑下的影子,比任何陰影都要黑暗。
  夜鹽在壹塊空地上鋪開灰鼠皮鬥篷,跪了下來。
  她先在額前灑下幾滴鳶尾和丁香,接著在頸根柔軟的凹處,抹幾滴效力宏大的金盞菊精,它會幫助她尋找到回人世間的道路,兩邊腋下灑的是蓍草和龍膽草,它們法力強大,可以幫助她穿越死魂靈之海,耳後還應該擦上鐵線蓮和松油,能夠讓她聽清死人的呢喃,她還會在嘴唇上塗上含羞草和金雀花膏油,那才可以讓死人聽懂她的話。
  在動身之前,她還要在壹個小小的銀碗裏點燃五種香料——鴉片、麝香、天仙子、川烏、防風。五種香料,有的血紅,有的碧綠,有的黑如漆,有的白如鹽,五種顏色代表了構成世界的五個要素。她在神聖的火上撒下人參、沒藥、玳瑁、胎盤的粉末,以及熊的血和牡牛的精液,它們與膽礬油壹起熊熊燃燒。
  最後她在銀質小碗裏撒下了木炭粉末,那是河絡最神聖的藥物,它象征著宇宙的根本,爐中火的源頭和宇宙創造力。
  這是壹整套必不可少的儀式,夜鹽向後退了壹步,等待煙霧騰起。
  青色的煙從銀碗裏升了起來,但卻不隨風飄散,等它們向兩邊散開的時候,就在煙霧中央顯露出壹條荊棘之路。
  她原先還擔心這些河絡法術在地界之外不再有效呢。
  路的兩邊是憧憧的陰影,鬼魂羅列長路兩側,穿著古代阿絡卡的褪色服飾,她們的臉龐破碎,伸出長長的胳膊,齊聲朝她吶喊,而她總是忍不住拔腿飛奔,路上鋪滿了炙熱的礫石,踏上去就好像踩在尖利的刀刃上,劇痛好像鐵蹄滾過她的脊梁,鮮血從她腳上流下,立刻被火熱的石頭蒸騰成氣體。
  夜鹽壹邊奔跑,壹邊小心觀察天空,壹旦看見巨大翅膀的陰影就躲藏起來。
  要遠離鷙鳥的翅膀,羅達告誡過她。它們吞吃亡靈,但也不介意活人。
  有人穿著漆黑的盔甲,騎著黑色的駿馬攔在路上,他的身軀龐大得好像壹座山丘。夜鹽小心地屏住呼吸和心跳,從他身邊繞了過去。她知道他的巨眼透過頭盔的窄縫在觀察她,但他是守衛亡界的士兵,只獵殺那些逃跑的遊魂。
  她跑了很遠的路,腳下踢起的灰燼向著天空飄散,滾燙的路面烘幹了她身體裏的水分,長久的痛楚讓她覺得體內馬上就要燃起熊熊的大火了。在她快要走不動的時候,火環城的前任阿絡卡——海姬羅達,慢慢地從煙霧中浮現出來了。
  她的形象稀薄,不穩定,好像煙霧中的壹片光暈,好像月光下的水面,但夜鹽可以開口問她任何問題。
  她問得最多的是:“為什麽要選我?”
  “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
  “我不想要這種責任。”夜鹽像鬧別扭的小孩那樣說。
  羅達寬容地笑了:“看看妳自己。”
  煙霧像水紋壹樣波動,復又平靜,鏡子般映照出夜鹽的面容:濃密的黑睫毛,好像吃驚壹樣大張雙眼,那雙眼睛漆黑澄凈,水汪汪的,看著人的時候,有種毛茸茸的感覺。
  毋庸置疑,她是美麗的女人,除此之外,她還格外年輕,從來沒有阿絡卡如此年輕。每年地火節邀請她共舞的隊伍可以繞大火環三圈,而她可以任意從中選擇最強健、最英俊,或者技藝最高超的男子與她共度良宵。
  選擇自然必須謹慎小心。阿絡卡的魅力,既是愛情也是政治,它可以用來籠絡和鞏固整個部族。毫無疑問,夜鹽做得非常好——除了在對付夫環上毫無建樹。
  “妳天生就該是壹名阿絡卡。”羅達贊許地看著她,好像欣賞自己最寶貴的作品。
  “如果我誰都救不了呢?”夜鹽有點生氣。
  “妳是阿絡卡,妳必須擁有這樣的力量。知道我為什麽選妳嗎?因為妳擁有這份能力。”
  夜鹽把頭往後壹仰,放聲笑了起來,笑聲裏充滿了痛苦:“我?在妳指定我做阿絡卡的那壹刻之前,我只是個傻丫頭。我分不清神樂舞和司祭舞的頭飾,我分不清白龜殼和花龜殼的區別,我分不清治療燙傷的紫草和山紫草……妳答應要教我很多東西,可是最後妳什麽也沒來得及說就死了,但是現在,我卻要面對如此可怕的抉擇……是我瘋了還是妳瘋了?”
  “告訴我妳看到了什麽?”
  她什麽都瞞不住羅達,她語氣苦澀,將燭陰之神展示的東西和盤托出:“我從龜殼上看出,火環城將會被毀滅,除非我回去救他們。”
  “妳不願意回去?”羅達的眼睛好像明燈,照得她遍體通透。
  夜鹽別了壹下頭,她的嘴裏盡是灰燼的味道:“如果回去盡我的職責,我會死去。”
  “這很讓人悲哀,孩子,”海姬羅達沈默了壹下,“如果回去了,妳有什麽辦法?”
  “我的使者已經越過了荒石之海,從九原城城主蘇衛辰那裏取得了回復。九原城南六十裏有壹座參合山,坡度平緩,植被茂盛,山巖堅硬,有天然的巨大溶洞,從山頂就可以看見虎眼湖,那兒泉水充沛,如果可以用鐵器和工匠換取土地,並且每年上繳貢賦,我們就可以在那裏定居。他之所以如此寬厚,是因為他們急缺工匠。如果我能說服大家跟我走,如果……”
  “三十年前我和九原城有過生意往來,蘇衛辰雖然嚴厲苛刻,對貨品吹毛求疵,但卻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物。”
  “但我說服不了夫環,”夜鹽喪氣地說,“……熊悚已經發誓絕不離開火環城,那是他的家園。妳了解夫環,他說到做到,是不會走的。”
  “他為什麽那麽恨我?這個問題我也問過妳很多次了,這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是有原因,他不是恨妳,是害怕妳,妳的存在讓他想起某種失敗,某種挫折,而他是不能失敗的。”羅達淡然地說。
  “這壹次他會殺了我嗎?”
  “想壹想我和妳講過的那個古老謎語。”羅達嚴肅地說。
  那個謎語夜鹽壹直記得:
  強盜們找到了壹位向導,壹位小姑娘。強盜要求她帶路前往壹座未設防的城市,姑娘天真無邪,以為這是壹場遊戲,她會從日常捉迷藏的小道將強盜們帶到城墻之內。然後,在這壹切發生之前,妳有了壹個機會手持武器來到熟睡的小女孩身邊,在夢裏她的笑容如此甜美。
  在壹個小姑娘和壹座城之間,妳要作出選擇,是救小女孩,還是整座城裏的人?選擇小女孩,城市會被強盜洗劫壹空,整座城裏的人都會被殺死;選擇城市,完全無辜的小女孩又會死去。
  夜鹽輕聲笑了起來:“妳總要我在小女孩和城市中間作選擇。每次都是這樣,我召喚妳出來,想聽聽妳的意見,但妳總是要我自己作出選擇。”
  “每個人都面臨過這樣的選擇。我無法告訴妳哪個答案是對的,哪個答案是錯的,它們都自有道理,妳的神靈會把答案交到妳手裏。”
  “可是這次的小姑娘就是我,對嗎?妳希望我回去,用我們這些人的生命換取壹個渺茫的希望,希望我能說服熊悚,是這樣嗎?”
  “……明月快過中天了,我要離開了,我的姑娘。我不能告訴妳該選擇什麽,只是記住,永遠不要認為我們可以逃避,我們的每壹步都決定著最後的結局,我們的腳正在走向我們自己選定的終點,妳其後生命的每壹刻,都要為這壹選擇負責。”羅達的聲音越來越輕,她的臉在煙霧中慢慢地淡去。
  夜鹽咬著嘴唇,她沒能得到想要的回答,但是和死人交談,誰知道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呢?她揮手驅散繚繞的煙,低頭沈思。我該怎麽辦?
  白色的道路好像壹條蜿蜒的死蛇,伸展在月光下。石頭都已燒成灰燼。但是回去仍然很危險,要小心避開鷙鳥,它們在下半夜更加活躍。
  她筋疲力盡地走出那片黑石堆的時候,溫柔可人的侍女石花,還有忠誠可靠的侍衛依然在荒原的邊緣等待。她知道,他們都愛她、理解她。如果她和這些人說明神的征兆,放棄火環城,帶領他們壹起動身前往九原城,他們都不會拒絕。
  等她回到營地的時候有些驚訝,所有的人都環繞著營火的灰燼蹲著,幾十只巨鼠無精打采地走來走去,所有的人都沒有睡,他們已經知道了那個可怕的預言,在等待她的最後決定。
  2
  他們約定好在地下森林裏那顆巨大的老紅檜下碰頭。
  地下森林埋藏在火山口裏,就如同藏在深井裏的壹簇苔蘚,植物想要陽光,就要拼命地向上伸展,所以這裏所有的樹木都高大得異乎尋常。
  師夷到得最早,跨坐在壹根橫樹杈上,手裏翻看著什麽東西,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小哎壹刻也不安寧,不是追逐落到地上的太陽斑點,就是追殺那些剛出繭的小蝴蝶。
  “妳在讀什麽?”沙蛤仰頭問。
  “我來給妳們讀壹段吧。”師夷雙腿壹蕩壹蕩地,把手裏的東西大聲讀了出來:
  今天,在鐵匠谷地旁邊的岔洞裏我看到壹只很大的短叉鹿角鍬甲蟲睡在石椅上。我想逗逗它,於是朝它扔了壹塊小石子兒,甲蟲也想逗逗我,於是拔出短叉來追了我六條隧道。
  ※※※
  今天早上我要幫師父擦皮靴,要把巨鼠肉扔進火上煮開的水鍋裏,然後還要去鍛打昨天的那塊毛鐵。問題是我昨晚沒怎麽睡好,很累。到了早上我閉著眼打了幾錘,覺得聲音不對,睜開眼壹看,壹直在用大錘敲師父的靴子。猜猜看,我把什麽扔進了鍋裏。還好,我沒給巨鼠肉上油。
  ※※※
  今天早上師父要我送兩大包鐵釘給竹耙店老板,我爬上了壹輛運水車,在車上我睡著了,因此錯過了竹耙店五裏路,我只好又偷爬上壹輛運牧草的車子往回走,這次更糟,我錯過了大概八裏路。後來我終於到了竹耙店,只是我不知道鐵釘在哪兒。
  師夷壹邊讀壹邊用手揉著肚子笑,沙蛤則暗暗地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他知道師夷讀的是阿瞳的日記。
  翻到最後壹頁時,師夷皺了皺眉:“太少了,太少了,今天的日記還沒寫呢,我們再給他加點什麽吧。”她把本子塞到壹個黑布包裏,然後使勁壹掄。黑包飛到了樹頂上。
  沙蛤搔了搔頭,對如此明目張膽地欺負阿瞳有點過意不去。
  師夷卻完全是壹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坐在樹上,不知從哪裏掏出來壹個蘋果,嘎吱嘎吱地啃了起來。
  森林小道上傳來氣急敗壞的沙沙聲,阿瞳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找不到自己的包了,我的包裏還有壹只全新的飛去來呢。”
  “喏,我們在樹上發現了壹只,是不是妳的?”師夷好心地指給他看。
  “哦。”阿瞳的眼睛失去焦點,好壹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摸了摸頭,“怎麽會跑到那兒去了呢?太神奇了。”
  他喘了好壹陣粗氣,才發現了今日到場的人有異樣之處:“啊,這人是誰?”
  “這是我們的新同夥雲胡不歸。雲胡不是外號,是姓氏,很搞笑吧,哈哈。”師夷興高采烈地說。
  阿瞳連忙學著人類的禮節拱了拱手:“這位兄臺請了,妳我壹見如故,真乃三生有幸。”
  倚靠在大樹上的蠻族少年用拳頭輕輕地敲了敲胸口,算是還禮。
  “我不知道妳說的什麽。”他說,目光銳利如刀,刺得阿瞳有點不舒服,“我是蠻人。沒讀過書,也沒有什麽故人,妳還是該怎麽說話就怎麽說吧。”
  阿瞳仍然有些摸不清頭腦:“餵,妳們是新交的朋友?”
  “算不上朋友,他是我們的俘虜。巡夜師要我們好好看住他,不能讓他溜走——”師夷大大咧咧地說。
  “哦,”阿瞳茫然地點了點頭,突然壹拍腦袋,怪叫壹聲:“妳就是刺了夫環熊悚壹刀的那個人吧?”
  “是啊,很厲害吧。”師夷哧哧地笑了起來,驕傲得好像是她刺了夫環那壹刀。
  阿瞳忙問:“那妳打算聽巡夜師的,把他看牢?”他可不太放心這個淘氣搗蛋的小魔女會乖乖聽令。
  “當然了,除非妳有別的安排。”師夷轉了轉眼珠。
  阿瞳姑且信了,又問:“巡夜師自己在幹嗎?”
  “搶救他的觀象塔唄——被燒得壹塌糊塗。他說晚上沒地方睡覺,只能去蠟丁大嬸的大廚房搭個鋪了,他還說,可能有人想要刺殺雲胡不歸,讓我們小心點。”
  阿瞳抽了抽鼻子,緊張地四下望了望:“刺殺?妳是說刺殺?”
  “別擔心,如果有刺客,俘虜說他自己就能對付。”師夷快活地說,“嗨,妳知道嗎,想殺他的人是沙蛤的壹個朋友呢。”
  “不是她,”沙蛤緊張兮兮地搖了搖頭,“壹定不是她。”
  “我挺想知道,妳的朋友是怎麽回事?”雲胡不歸目光銳利地瞧向沙蛤。
  沙蛤本來就害怕這個草原人,他尤其害怕雲胡不歸的眼睛,那雙眼睛有時猶如寒冰,殘酷而無情,他慌亂地否認說:“不是她,真的不是她。她看上去很好很好的,不會做壞事。”
  可是猛然間他想起了那羽人女孩的眼睛,她的眼睛裏也有同樣的冷血。他難道不應該明白,她能作出的事情,和眼前這個刺了夫環壹刀的蠻人壹樣壞,甚至更壞嗎?他的嘴唇幹了起來。
  幸而師夷大呼小叫地給他解了圍:“小鐵匠,妳明兒給他偷把刀來行嗎?”
  “這個,”阿瞳有點為難,“不行吧!他是刺客,妳還讓我給他刀?夫環同意嗎?再說,夫環同意他跟著我們壹起亂走嗎?”
  師夷搶著答道:“夫環說只要雲胡不歸承諾不輕舉妄動,不獨自逃走就行。”
  “這是真的?”阿瞳烏溜溜的眼睛瞪著雲胡不歸,特別認真地問。
  雲胡不歸苦笑了壹聲:“我不想行刺,夫環知道這個,他也清楚我們的規則,我的任務已經失敗了,不會再做嘗試的——只是,我可不會答應不逃走。”
  “火環城只有壹條對外的出口,就是羽蛇口。”阿瞳搖了搖頭說,“熊悚已經大發雷霆,他剝奪了當班哨兵的所有榮譽掛墜,判處他們鞭刑和苦役,又在門口加派了四倍的哨兵,到處都有巡邏哨,不管承諾不承諾,妳逃不出去的。”
  師夷卻露出幾分關切,問:“沒有完成任務,這樣逃回去會懲罰嗎?”
  雲胡不歸露出壹副無所謂的神色。
  阿瞳痛心地說:“師夷,妳不能關心他超過我們的夫環,難道妳希望他刺殺成功嗎?”
  “呸,我也沒這麽說,”師夷怒道,“哎呀,夫環這幾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麽,神神秘秘的,顧不上管這麽多了,我們帶雲胡不歸去玩好不好?”
  “去哪兒?”
  “去地下河。”
  阿瞳嚇了壹跳:“地下河?那下面岔道多,很容易迷路,妳忘了上次迷路在那裏三天才被找到,鐵大師東莫讓我們不要再去了。”
  “就是容易迷路,刺客才找不到他啊,”師夷搶白說,“妳到底和不和我們壹起去呢?”
  阿瞳對於蠻人刺客與他們同行依然有點疑惑。那個草原人冷冰冰的,就像塊沒有敲打過的生鐵,他對他們每個人都冷漠,而對師夷尤甚。帶他去地下河,阿瞳可有點不放心,但他已經習慣了服從師夷的話,只好點了點頭。
  “沙蛤,妳去不去?”師夷完全是順帶著壹問。
  沙蛤吸著鼻子,疑惑地看了看大家:“要是晚上削不夠兩筐土豆……”他猛地住了嘴,意識到這可是第壹次有人邀請他出去玩。這壹定是某種偉大友誼的開端,沙蛤打定主意,死也要維護自己的友誼。他吞了口口水,挺起胸膛說:“我去!”
  師夷略帶幾分驚疑地看了看沙蛤,他的回答顯然出乎她的意料。
  “去呢,去呢!”小哎歡快地跳著叫道。
  “好,那就大家壹起走,誰也不許後退哦!”師夷誌得意滿地喊了壹聲,當先而行。
  “等壹等我。”阿瞳四處找長竹竿,想把自己的包捅下來。
  通往碼頭的洞道有壹個模糊的獅子雕刻,因而被叫住獅子洞道。
  他們去的碼頭很小,小到與這座城市的宏偉規模極不相襯,長長的石頭廊道只有兩人並肩那麽寬,盡端有兩只石雕的水虎從水裏探出頭來,趴在水淋淋的臺階上看著他們。
  地下河的水位已經降了很多,那些多年來壹直浸在水裏的臺階都顯露了出來,黑黝黝的好像死去巨獸的脊椎。
  河絡用到這處小碼頭的時候不多,枯水季節更是無人問津,四周顯露出壹幅頹敗的景象。
  他們三人站在那兒,只能聽到洞頂滴水的聲音,順著水面吹來的風帶來陣陣涼意,阿瞳摸著自己胳膊冒起的雞皮疙瘩,悄聲嘀咕:“為什麽要來這裏?都說這條河是火環城的幽靈去往死魂靈之海的通路,我們還是少來這裏比較好。”
  “我同意。”沙蛤緊張地說。
  “同意!”小哎舒服地盤在沙蛤寬闊的肩膀上說,它已經在這支小隊裏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
  “別搗亂,”師夷狠狠地敲了敲地蜥的頭,“我才不信什麽幽靈,雲胡不歸也不信。那條檢修的小船呢?阿瞳妳去找找。”
  阿瞳應了壹聲,跳入黑暗中,過了壹會兒,拖著壹條小船從及膝的水裏走了過來。
  雲胡不歸伸手去拿槳,師夷卻叫住了他:“不用了,阿瞳來劃,他是鐵匠,力氣大得很。”
  阿瞳溫順地點了點頭:“我力氣大得很,我來劃。”
  師夷點起壹盞獾油燈,拉著雲胡不歸跳上船頭:“我來指路。”
  沙蛤再次止步不前:“我害怕坐船,我從來沒坐過船呢。”
  “妳到底上不上來!”
  “上來!小哎,小哎!”蜥蜴也躍躍欲試地在沙蛤的肩膀上跳著。
  沙蛤百般不情願地向前壹步,這是他做過的最離經叛道的事情了。他緊張得全身發抖,完全是為了友誼,才鼓起勇氣往上壹跳。
  小船發出了可怕的壹聲哀鳴,立刻猛烈地搖晃起來,沙蛤上半身壹傾,壹屁股倒在船側,大半個肩膀載到水裏,小哎剛尖叫了壹聲“小哎”,就被甩了出去,落向黑暗的水面,阿瞳迅疾伸出手去,在草原地蜥落到水面的壹剎那,啪的壹聲將它接在手裏。
  另壹邊,雲胡不歸向外壹跳,兩腳蹬在船邊,壹手抓住船幫,整個身子都探出船外,平平地懸在水面上空,這才將船掰回平衡。
  阿瞳將小哎扔回船裏,然後抓住船幫,將沙蛤努力推了上去。
  小哎氣急敗壞地甩著尾巴沖沙蛤狂叫:“濕了!笨蛋!濕了!祝妳們都翻船淹死!”他們可從沒見過小哎這麽生氣過。
  沙蛤心虛地垂下頭,用手腳死死地撐住船幫,打定主意就這麽縮在船底度過全程,絕不向船外看上壹眼。
  “妳可真能搗亂。”師夷氣憤地說。
  “哦,別趕我走,求妳們了。”沙蛤哀求說。
  阿瞳看了沙蛤壹眼:“他能幫上忙。”
  “真的?”師夷轉過頭問,“沙蛤,妳現在有幾個朋友?”
  “……三個吧。”沙蛤遲疑了壹下,伸出兩個指頭,自己懷疑地看了看,然後又加了兩根。
  “他可以。”阿瞳堅持道。
  “好吧,”師夷做了個鬼臉,站在船頭高高地舉起獾油燈,叫道,“開船了。”
  阿瞳在船尾坐下,舉起槳來,伸入水中賣力地劃動起來。小木船劃開黑暗的水面,好像壹把利剪切開絲綢,它劃入巖石的空洞,小小的獾油燈好像蒲公英,發出壹團柔和的、毛茸茸的光,唯壹的伴侶是水流在石頭間持續不斷的轟鳴聲。
  木船向前行了片刻,就到了壹條分岔口,師夷提燈照了照巖壁,阿瞳很快就選定了壹個方向,扳動船槳,將船劃了過去。
  沒用多少時間,雲胡不歸就知道了地下河在巖壁間的分岔很多,構成了無數迷宮般的通道和走廊,有的河道深遠,充滿了低沈的回聲,好似痛苦的低吟;有的河道低矮迫近,仿佛更加險惡。
  師夷提燈四望,蠻人少年看見石壁上有借勢雕刻出來的巨大動物,最多的形象是巨大的蛇,龐大的獠牙上積滿了經年的塵土。
  他坐在船頭的樣子顯得很嚴肅,師夷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胳膊:“現在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不是妳們的碼頭。”
  “嗯?”
  “從這些雕像的龐大尺度來看,妳們地下城的碼頭應該更有氣魄。”
  “當然。”師夷輕笑起來,“在這兒,地下,我們的探險已經持續了很多年,孩子們都想找到碼頭,也許還想找到那條黑船。”
  “我可不想找到那條船。”壹個細細的、怯生生的聲音從船底傳來。
  雲胡不歸低頭看見沙蛤蹲坐在船底,顯得非常緊張,抓住船幫的手指關節都因為用力而發白了。
  “黑船?”他追問道。
  “傳說中的幽靈船。”這次回答的是阿瞳,他的回答很簡短,說完以後立刻閉上嘴巴,顯然不願多談。
  在這黑暗的世界裏,他們的話語不自覺地少了,黑暗似乎有生命,好像有手從黑暗中伸出來,摸著他們的臉。
  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師夷,也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碼頭是被大人們放棄的,他們害怕某些東西。過去我們有碼頭,還有穿出山腹的出口,可是全都被封閉了。”
  “因為害怕?”雲胡不歸不解地偏了偏頭,“我們草原人絕不會因為害怕放棄某個地方,越是害怕,就越要去面對那種恐懼。”
  在燈火的映照下,師夷給了他壹個白眼:“那是因為妳對地下壹無所知。”
  在她的指引下,他們拐入壹條貌似盲腸的幽暗小道,彎彎曲曲的巖壁好像在黑暗中來回移動,在這裏行船,每壹步仿佛都有陷阱,壹旦他們走錯,就會踏入饕餮的巨型怪獸的口中。
  沙蛤死死地閉著眼,不敢擡頭。在他恐懼的想象中,船外側的水面上漂蕩著無數幽靈,而水底下則有忽隱忽現的燈火,以及突然滑過的龐大得不可思議的身軀,那是火爐嬤嬤故事裏在地下遊蕩的瘋鐵匠,他被壹條大魚吞入肚中,還在裏面打鐵呢。
  師夷舉起提燈,照了照巖壁,船尾的阿瞳就扳動長槳,小船拐向壹側,走不多遠,又遇到壹條岔口。
  石壁上刻著許多頑童的塗鴉,看似隨意,但雲胡不歸仔細看去,每個劃痕卻都新舊不同。師夷舉燈照看的,也正是這些塗鴉。
  師夷發現雲胡不歸在註意那些塗鴉,她告訴他:“有些記號已經有幾十年了,是前人留下的。或許,總有壹些像我這樣離經叛道的河絡,還有些記號是我畫的,看這裏,是我和阿瞳上次探險留下的,那時候我們還很小呢,是吧?”
  在她提燈的光下,雲胡不歸看見石壁上有壹個飄浮在天空的小姑娘,仿佛穿著寬大的睡袍,還光著雙腳。
  “看,阿瞳畫的是我,可壹點都不像。”師夷得意地說。
  雲胡不歸點了點頭:“那時候妳的頭發是短的。”他伸出手去摸那些畫,卻發現塗鴉的背後,還有壹些模糊的筆道和顏料,色澤灰暗,看上去像是年代久遠的壁畫。他瞇起眼睛細看,看出了壹些小矮人,還有壹些怪獸。
  有些矮人似乎驚慌失措,有些則手持武器,似乎在和怪獸戰鬥。怪獸倒是有些猙獰,但是面目模糊,像是些肥胖的蛇。完全看不出來是誰,以及什麽時候畫下的這些場景,而且無論誰勝誰負,那場戰鬥壹定非常慘烈。因為滿地都是斷折的武器和矮人的屍體。
  雲胡不歸的手指撫過那些刻痕,沈思著問:“妳們找了許多年,但卻始終沒有找到出口?”
  “我們每次都探索壹條新的水道,但始終沒有找到碼頭,也沒有找到出口,是吧?阿瞳。”她大聲說。
  阿瞳連忙使勁地點頭:“我們這次也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也不能讓妳從那裏逃走。這是我們的職責。”
  水流速度突然加快了,阿瞳揮動胳膊,讓他們的船飛快地掠過壹個岔口。岔道深處傳來轟隆隆的瀑布跌落的聲音,自有壹種空洞的壯麗氣派。
  “如果我們落入壹條瀑布,會怎麽樣?”雲胡不歸心中壹動,問道。
  師夷眨了眨眼:“當然是死亡。”
  沙蛤在船底發出了壹聲呻吟。
  蠻族少年不為所動,低聲道:“人終有壹死,但非今日。”
  這句熟悉的話讓她想起壹間燥熱而密閉的小室,不禁莞爾壹笑。此刻船頭狹窄,而他們靠得也很近,她輕輕地唱起了壹首歌:
  他要頂盔,貫甲,讓寶劍明亮
  他要蓄發,留須,讓面容如鐵
  他要騎著最好的駿馬
  只有壹次機會可以相見相愛
  她如雨中含苞的桃花
  她如漫山料峭的早春
  她比他曾見過的女人都要美麗
  只有壹次機會可以相見相愛
  她只要壹朵怒放的花
  草原上唯壹的壹朵花
  猶如火焰,徹夜長明
  她問他:“妳是否知道何處的愛情之花長得
  如此甜美、鮮紅和自由?”
  她的歌聲劃過水面,好像籠罩其上的壹匹柔美綢緞,又像是壹只蜻蜓,做著復雜的盤旋飛舞。
  “這是草原上的歌。”雲胡不歸略顯驚訝。
  “我從媽媽那裏學來的,妳喜歡嗎?”
  雲胡不歸的回答很冷漠:“不。”
  阿瞳在船尾收起船槳,望著雲胡不歸那沒有表情的面容,不由得關心地搖了搖頭:“咦,妳不肯笑,這可不行。妳看,我扔下鐵匠鋪的事情逃了出來,回去會有壹頓好打,可那是壹會兒之後的事情了。如果現在還拉著個臉,之後的打不就白挨了嗎?”
  無論雲胡不歸表現得如何冷漠,阿瞳都使勁笑著,試圖努力感化對方,哪怕他的努力就像風吹上堅硬的巖石。
  “阿瞳,劃妳的船,別這麽多廢話。”
  “哦。”阿瞳應了壹聲,展開膀子,船只被劃得好像在水面上飛行。
  ※※※
  雲胡不歸坐在船頭如同壹尊石像,但他心靈裏的那個人並非如同他外表上的那個人。
  他閉上眼睛,卻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了師夷的輪廓,感覺到她的雙唇和他緊緊貼在壹起,聞到了她頭發上的氣息。
  河絡身上帶著的都是火的氣息,但這女孩卻有著青草和花兒般的氣息。這壹切在他黑暗中的心靈裏,看得清清楚楚。她壹側臉頰上壹笑就出現的酒窩,她垂到腰間的長發,她那甜美的歌聲,還有她兇猛地用刀子刺向自己胸口,當她輕吻他時,卻又輕柔如花。
  即便此刻僅僅是想象,雲胡都覺得無法自我,他連忙收攝心神,閉目深吸,口中默念:“黯巴聶察清凈湛然,博蒂梭哈周遍法界。”
  這壹道咒語從他的腹部升起,好像冰塊撞擊他的牙齒,震動五臟,壹道嚴寒的冰線從胸膛正中劃過,將心中升騰的欲望凍結成壹道冰鏡,橫亙在心中。
  這是天羅古老的秘術冰鏡,可調整內息,原來是幫助刺客在水下屏住呼吸,卻被雲胡不歸用來凍藏自己的情感。只是他的冰鏡術只練到三級,這幾天潛伏在體內的狂血之征,漸漸有控制不住的跡象,埋伏在他胸口那條黑龍時常左右沖突,仿佛就要噴薄而出。
  雲胡不歸深感不安,他清楚這種情形是什麽,盤韃之血給予的詛咒,只有冰鏡術才能壓制。
  他拋棄自己的族人和草原,投身天羅,就是因為害怕自己的力量,害怕變成野獸。卻險些要在這處黑暗的地下,被河絡小姑娘點燃。
  他清楚自己應該怎麽做。
  他當然要逃離此地,或許可以利用這條小船,利用小鐵匠和那個笨男孩,或許還要利用這個姑娘,但他會帶她離開嗎?當然不。他不能留下任何牽掛。
  那可不是他的試煉之路上應存的事物。
  他會放棄這壹切。他必須放棄這壹切。雲胡不歸告誡自己,如果有必要,就讓自己成為壹個無情的人。
  他的眼睛半合半閉,陷入淺淺的睡眠。正是那些男孩子的粗野又浪漫的夢境。夢裏有刀光、血、咆哮的狼和跑動的馬,青草拂動他的膝蓋,但那夢裏最讓他害怕的場景卻是,師夷壹次又壹次地壓到他的胸膛上,壹次又壹次地吻他,那滋味傷心而甜蜜。
  ※※※
  他在睡夢中感覺船身振動,突然有輕輕的呼喊聲:“停,快停下!”
  “妳看到什麽了嗎?”
  “我還在看,閉嘴!”
  他猛地睜開了眼:如果黑暗會移動的話,他壹定看到了什麽龐大的東西在眼前漂過。
  “真的是黑船!”師夷壓低嗓音說。
  趴在船底的沙蛤哆嗦起來,整條船都隨之抖動起來。
  就連小哎也把尾巴盤了起來,閉嘴不言,神態氣憤。
  雲胡不歸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轉頭向前看去,他看見壹條黑黝黝的船輪廓出現在前面。那是壹艘體積龐大的三桅帆船,檣櫓齊全,低垂著帆,不知怎麽竟然能出現在如此深的地下。
  “這是什麽?”他問。
  阿瞳停住手上的槳,臉色凝重:“這是死亡之船,我們不應該靠近它。”
  雲胡不歸還是不解:“為什麽這麽說?”
  “它很邪惡,被詛咒了,就像是個火爐嬤嬤的故事,不過這故事離我們很近很近。”
  ※※※
  火環城的前任夫環,是鐵骨奧司,他在三沙島之役陣亡,臨死前將火環城的安危交付給熊悚。熊悚被迫放下心愛的礦工鎬,撿起盾牌和長鐮,披掛上陣,立下誓言保護他出生的這座城市。
  其時各勢力犬牙交錯,戰爭異常殘酷,四面都有被馬賊和蠻人遊盜攻陷的城市,壹百裏外的風蛇部落地下城被攻破,全城都被屠滅。有時候站在火山頂上,就能看到順著河水漂下來的許多屍體。
  火環城的精兵損耗很大,只留下老弱婦孺和壹些雜兵,熊悚更覺壓力巨大,帶著礦工兄弟沒日沒夜地挖掘工事。有壹天快馬馳來,帶來壹條消息,從透水河要下來壹條船,船上是風蛇部落僅存的難民:從河童殿抱出來的壹百五十名名河絡小孩。
  熊悚喝令打開水門,準備將那條船迎入地下河中,同時用耳鼠向駐紮在回風山口附近的天啟盟軍送去信息。透水河離火環城很近,只有壹條秘密水道可以通入火環城的地下河,火環城的其他入口防禦很嚴密,不易攻打,如果回風山口的天啟盟軍派出軍隊,前後夾擊,萬山之宗的軍隊雖然強大,也不敢正面進攻火環城。
  那條船只要能進入地下河,孩童就能得到安全。
  可是那天夜裏,第二匹快馬趕到,筋疲力盡的斥候說了“影月血咒”四個字,就倒地死去。他的背上插著壹支箭,白色雕羽尾翎,是草原人的箭。
  熊悚緊鎖眉毛。蠻舞月奴的大軍多半來自於北方蠻族部落,那個殘忍的種族信奉在戰爭中斬盡殺絕的法則,要是被他們追上了,船上所有的孩子都將沒有活路。
  但是影月血咒又是最惡毒的瘟疫詛咒,山王很可能是故意放這些孩子逃生的,影月之日,疫疾大起。那如果孩子們活著進入火環城,只需要經過壹個暗月之夜,就會給城裏帶來可怕的災難,無藥可救的瘟疫。熊悚不得不在火環城裏上萬名老弱婦孺和船上的孩子間作壹個決斷。
  ※※※
  阿瞳說到這裏,就住口不說了。
  “他作了什麽決斷?”雲胡不歸冷冷地問。
  “妳覺得呢?”
  雲胡不歸想了壹想:“這個答案太簡單了,憑借夫環的脾氣,他會立刻放火把那條船燒掉。毫不猶豫。他愛這座城市愛到發瘋,連壹顆灰塵也不能落到上面。只要能保護火環城,他什麽都會去做,而且壹定會做到。”
  “妳說得對,他幾乎就是這麽做的。”師夷使勁地抿了抿嘴,“他殺了那些小孩,然後把黑船拋棄在這裏。我們河絡就是這麽做的。火爐嬤嬤說船上有壹百五十名小孩的幽靈。他們夜夜哭喊,不肯前往死魂靈之海。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就是因為這艘不祥之船,他們才放棄了整個碼頭。”
  雲胡不歸沈吟半晌:“我想上船去看看。”
  阿瞳大驚失色,慌亂地擺起手:“這可不行,這條船被詛咒了。”
  雲胡不歸不理阿瞳,轉向師夷:“妳敢嗎?”
  “我?敢嗎?”師夷不高興地反問。
  “敢!”小哎替她答道。
  她對阿瞳命令說:“妳在這裏看著船,我們爬上去看看就回來。”
  阿瞳垂頭喪氣,但還是遵命將小船劃近了大船。他們繞著船體轉了壹圈,找到了黑色的船錨索。
  師夷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上去,蕩了兩蕩:“沒問題,還很結實,不然船會斷錨漂走,不知道漂到這深暗地穴的哪個角落裏去。”
  她問沙蛤:“胖子,妳和我們壹起來嗎?”
  沙蛤面色如死灰,使勁搖頭,用細小的聲音說:“這裏有很壞的東西。妳們也別上。”
  師夷對此嗤之以鼻。她招呼了壹聲,小哎刷的壹聲竄上她的肩膀,站得直直的,伸長脖子,壹副期盼的神色。然後她和雲胡不歸壹前壹後,順著錨索爬上了黑船。
  ※※※
  這艘船已經是名耄耋老人了,它積滿了塵土,船板踩起來感覺已經被蛀空了,它還能浮在水上,就是個奇跡,但它就是不肯死去,就是要漂浮在水面上,要向河絡城傳遞它那惡狠狠的詛咒。
  它就是火環城歷史上的壹塊補丁,黑暗卻不可或缺。
  他們走上船橋頂部,可以看見近處的水岸上有石砌的平臺和棧橋,還有壹些規模不小的建築隱沒在黑暗裏。那裏才是他們真正的碼頭。
  壹些斷裂的甲板木頭在他們腳下露出參差不齊的短茬,好像野獸的獠牙,厚厚的帆布壹抓就是壹個窟窿,但帆索齊全,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似乎船員在離船前早有準備。
  甲板上如他們想象的那樣,空寂無人,沒有壹絲聲音。
  小哎從他們腳底下溜走,追逐壹團看不清的陰影去了,師夷想把它追回來,卻不小心撞到桅索上,帆布上經年的灰塵如同積雪般崩落,他們閉眼咳嗽不已,等再睜開眼,他們是徹徹底底的兩個人了。她朝少年看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臉頰燒得通紅,讓雲胡不歸覺得肚子沈甸甸的,像是灌了鉛。
  “覺得怎麽樣?”
  “沒有幽靈,但我不喜歡這裏。”雲胡不歸拍去身上的落灰和蜘蛛網。
  “那妳喜歡什麽?殺人嗎?”
  “別談這個好嗎?”雲胡不歸冷冷地說。
  “好啊,那說說看,把我騙到這裏來,妳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幫我逃走。”他直截了當地說。
  “這是求我嗎?或許可以哦。”師夷不置可否地偏了偏頭。
  “妳們早就發現了地下河的出口,是嗎?那個小鐵匠可壹點也不會撒謊。”
  “那妳要帶我走。”
  “不行。”雲胡不歸又壹次顯露出他生鐵壹樣的冷漠來。
  “為什麽?”
  “要是再有那麽幾天,我也許會真的愛上妳,”他轉開眼睛,“可我不能這麽做。”
  “為什麽?”師夷不依不饒地問。
  “我,”他偏了壹下頭,猶豫了壹下,停頓了壹下,想起剛才在船上做的那個夢,“妳壹點都不了解我,我是為了殺戮出生的,有時候我看著自己的手都會恨它,因為它除了殺戮別無所長。總有壹天,有人會因為我而受傷,妳,或者其他人。”
  “愛怎麽會傷害其他人?我不相信!”
  雲胡不歸怒視著她:“比如那個坐在船上等我們回去的人,他已經受到傷害了。他全心全意地愛著妳,妳看不出來嗎?”
  “小鐵匠?”師夷驚訝地笑了出來,“他只是個傻瓜。”
  “妳才是傻瓜。”
  “他的愛不算數,妳是異族人,我要的是妳的愛。”
  “這有什麽區別?”
  “異族人才有壹輩子的愛。”師夷說。這也是她母親如此拼命堅持的原因吧,河絡的愛是短暫的,會消解的,地火節壹過,即成虛無,而她母親拼命地想抓住點什麽,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壹塊木板。她不想讓師夷在河童殿長大,其實也是想要發出壹種聲音吧,就像秋天將死的鳥兒的呼喊,就像壹座孤零零的空屋子在秋風裏嗚咽,就像薄薄的春冰在重壓下的呻吟,沒有哪個孤獨的人會忽略這樣的聲音。這和她的感受何其相似。
  “我不祥,比妳們的黑船還要不祥,只要我出現的地方,總要發生種種可怕的事情。我還會傷害到其他人,”他逼視著師夷喝道,“總是如此。”
  師夷輕蔑地吐了吐舌頭:“妳,根本就沒有多可怕的樣子……”
  “等我爆發的時候就來不及了。”他狠狠地抓住師夷的胳膊,使勁兒抓住它,“雲胡家的血液,太熾熱了,它噴薄而出時總會傷到人。別嘗試,這很可怕。”
  “我不怕。”師夷使勁忍住疼痛,瞪著眼說。
  “可是我怕。”雲胡不歸喘著粗氣,甩開了她的手。
  師夷伸手摸著他的臉龐:“妳過去發生了什麽?告訴我。”
  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它從自己臉上扯了下去,很用力,但很短暫。他的身體裏有什麽正在發生,他的身體內部,有個東西像猛獸壹樣呼吸,壹樣咆哮,壹樣哭泣,壹樣發抖。血液沖到了他的臉上,他臉色赤紅,看著非常嚇人。
  “什麽都沒有。”他低聲說,但是緊抓住師夷的手沒有放開。
  “我不怕,真的不怕。如果妳愛我,就來愛我吧。”她看著他的眼睛。
  雲胡不歸那對隱藏暗綠色的眸子近在咫尺,覆蓋著壹層透明的虹膜,既存困惑,亦帶欲望。在激烈交鋒。
  它們無法離開她的眼睛。
  可師夷知道,她只贏了壹半。
  雲胡不歸的無情,已經深植於他的心靈底部。
  “妳會帶我走嗎?”師夷仍然這麽問他。
  “我會想壹想。”雲胡不歸回答。
  “不許想,”師夷咬著牙說,“妳如果不帶我走,我會殺了妳。”
  “哈,妳倒可以試壹試。”少年說。
  他們相互凝望,好像要從緊貼的瞳孔中進入對方的心靈。這幅場景,既有甜蜜溫柔的壹面,也有殘酷如鐵的壹面。誰說愛情不須計算,這就好比壹顆客星石闖入觀象臺頂那個龐大的算籌陣裏,星流攪動,亂如蜂群。他們要計算的東西很多,責任、承諾、勇氣、榮譽……愛情縱然甜如蜜糖,縱然他們為彼此而生,是否值得為之放棄生命中其他值得珍視的壹切呢?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宛如爆發的旋風,他們突然倒在厚厚的塵土上,師夷把手指插進少年的頭發裏,把他的頭拉近自己的身體。他則像蜘蛛抓蟲子壹樣抓住她,纏繞著她。起先只是用雙唇輕碰她的上下唇,然後突然探索更深處,他親吻她的牙齒,吸吮著她柔軟的舌頭,她則把手指甲深深地掐進他的背部和肩膀。
  沸騰的欲望好像河水那樣蕩漾。
  當他總算讓自己離開師夷時,她淒然壹笑:“如果我對妳不做任何要求,只想要片刻的愛,如果我不要求妳帶我走……妳願意愛我嗎?”
  他的身體壹動也不動,好像那些河道巖壁上沈默的石雕。
  師夷在他的猶豫中等待,似乎看到了壹絲希望,但最終,雲胡不歸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幅度很小,但已經擊碎了師夷的心。
  突然,他們聽到壹陣低沈的號角聲,順著水面傳來,非常微弱。
  “出什麽事了?”雲胡不歸問。
  師夷側耳聽了壹會兒:“這是有客到來的意思,奇怪,火環城已經多年沒有迎接過客人了。”
  雲胡不歸的神色壹變:“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的朋友們該到了。”只是短短的壹瞬間,他的身體突然變冷了,變成壹把沒有情感的鋒利的劍。“我該回到我的生活中去了。”他說,跳起身來,伸手去拉師夷。
  師夷甩開他的手,不理睬他。
  頭頂的桁桿上壹陣響動,壹個黑糊糊的東西落入她的懷裏。
  “小哎,妳上哪裏去了?”她勉力站起,低頭對它說,“快,我們離開這兒吧,我壹刻也不想停留了。”
  他們順著錨索溜往小船,阿瞳還坐著船尾,無聊地哼著那首歌。
  他頂盔,貫甲,寶劍明亮
  他蓄發,留須,面容如鐵
  他騎著最好的駿馬
  只有壹次機會可以相見相愛
  壹朵花就可以證明
  只需要壹朵花就可以證明
  她的甜美、鮮紅和自由
  只有壹次機會可以相見相愛
  看到他們出現,阿瞳又高興又緊張:“妳們看到了什麽?船上有幽靈嗎?是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船上灑滿血跡,還有小孩的哭聲?”
  但雲胡不歸卻敏銳地發現沙蛤陷入到那種奇怪的迷茫狀態中去了,他的圓臉上帶著恐懼的神情,嘴巴半張,眼睛呆滯無神,雙手無力地垂下,好像生命的時鐘在他身體裏突然停下。
  師夷毫不客氣地扇了沙蛤兩個耳光,將他打醒了。沙蛤的臉像紙壹樣白,眼珠瘋狂地向前瞪著:“快走!這裏有壞東西!”
  “什麽?”師夷幾乎又想打沙蛤兩巴掌,“妳還沒醒呢?”
  “我聽到了壹個邪惡的聲音,非常可怕。它就在這兒。”沙蛤壹旦開始哭,眼淚立刻大顆大顆地湧出眼眶。
  師夷向後壹退,好像要躲沙蛤的眼淚:“壹定是水聲、風聲,或者隨便什麽聲音。這家夥聽到自己的呼嚕聲都會嚇得尿褲子呢。”
  “我沒有聽到過自己的呼嚕聲。”沙蛤小聲分辯。
  “不,等等。妳們聽!”雲胡不歸使勁地揮了揮手。
  立在船幫上的小哎緊張不安地豎起脖子,脖子上的鬣須全立了起來。
  這壹次,他們也聽見了,黑暗深處傳來某種巨大的吸氣聲,四周的空氣都隨著那聲吸氣驟然變冷,他們似乎覺得自己的頭發和衣物都被那股風吸起,朝著黑暗掩蓋之處飄動。
  沙蛤大聲尖叫起來。
  “閉嘴!”師夷吼道。
  吸氣聲再次傳來。
  然後,它開始移動。
  不管隱藏在黑暗背後的是什麽,反正是個大家夥,他們根本就看不見它,但卻能聽到它在黑暗的河床甬道裏滑行,龐大又松軟的身軀擦過巖壁時,發出瘆人的摩擦聲,讓人想到某種泛著冷光的滑溜溜的皮膚。
  “快跑!”雲胡不歸說,彎腰抓起壹只船槳,插入水裏,和阿瞳壹起劃了起來。
  師夷跳到船邊,壹手提燈,另壹手抓起壹塊船板,朝沙蛤塞過去:“胖子,壹起劃!”
  但沙蛤只是趴在船底,雙手死死抱緊腦袋哀號:“我不想死,鐵爐之神在上,我的土豆皮還沒有削完,我不能這樣死在這麽黑漆漆的地方!我們會死嗎?”他眼淚汪汪地問。
  “死!”小哎死死地扒在船擋上,接著他的話茬說。
  突然響起了壹聲巨大的水花聲,沙蛤再次開始尖叫,這次師夷沒有阻止他,因為她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尖叫出聲。
  那壹聲水聲拍擊近在咫尺,小船可怕地搖晃起來,腳下的水正在漲高,壹股令人惡心的甜絲絲的腐爛氣息傳來。
  師夷拼命地穩住身子,舉高提燈,但可憐的光線只能照亮眼前的壹小片水面。
  他們在想象中看見這圈光暈之外,壹個龐大得超越想象的軀體正滑入水中:那是壹只巨大的灰色蟲子,皮膚被撐得半透明,下面都是蠕動搖擺的黏糊糊的內臟,它那濕漉漉的身體把整個河道堵塞得結結實實,致使河水上漲,腳下不斷震蕩的波浪說明,它正壹刻不停地往前蹭著,擠過狹窄的甬道,不論這只怪物是否饑腸轆轆,它正在壹步步地縮短和他們的距離。
  阿瞳壹聲不吭,深深地埋下頭去,開始瘋狂地劃槳,雲胡不歸坐在船的另壹側,緊跟不放。
  這是師夷第壹次看見雲胡不歸的持久用力,連力大無窮的小鐵匠都在急速喘氣的時候,雲胡不歸卻顯得很低調,她能感覺到他脊背上下聳動,也能聽見他的呼吸,他呼壹口粗氣,然後是急促的兩聲吸氣,雖然動作幅度很大,但呼吸聲卻紋絲不亂。他絲毫也沒有被恐懼壓倒的跡象,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在下棋。
  每到壹個岔道口,雲胡不歸就大吼壹聲:“燈!”
  師夷舉高提燈,燈火的光暈在壁畫上壹晃而過,他們的身影映照在頹敗的圖像上,雲胡扳動船槳讓小船轉向,他從沒有拐錯壹道彎。
  師夷驚訝地意識到,他其實不知道那些塗鴉符號是什麽意思,但卻記住了他們剛才下來時經過的每壹個岔道口。
  他們穿過壹道又窄又擠的河道,窄到不得不收起木槳,用手在兩側的巖壁上推著緩慢前進。河水順流而下,將他們向後拖去,而身後則響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擠壓聲,顯然那只怪物正在拼命往裏鉆。
  沙蛤依然癱倒在船底不能動彈。師夷壹手提燈,另壹只手抓住船沿,伸出兩條長腿蹬兩岸突出的巖壁,就在這時,壹陣湧浪沖來,她壹個松手向後摔去,幾乎掉入水中。
  雲胡不歸跳了起來,雙手揪住她的衣襟,將她向前拖去。提燈劃了壹道弧線,狠狠地撞在師夷的鼻子上,但她死抓住沒有脫手。如果燈滅了,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他們必然只有死路壹條。熱血汩汩地從她磕破的嘴唇裏流了下來。
  “船槳……”她坐穩身子,正好看見雲胡不歸的長槳順著水流遠去。
  “穩住。”雲胡不歸說,他處變不驚,在這樣的緊急時刻,平穩如壹碗端平的水。可他的年齡和她相差無幾,師夷不由得驚懼他受過什麽樣的訓練。
  他抄起剛才師夷撿起過的木板,伸手入水,繼續劃了起來。
  他們身後傳來壹聲翻滾的巨響,然後是被羞辱的可怕嘶吼。似乎那只怪物發覺了獵物即將脫逃的征兆。
  小船終於穿出了那道窄洞,阿瞳放下長槳,小船像箭壹樣在水面上飛馳,阿瞳身上的每壹塊肌肉都在顫抖,他已經明顯脫力了。
  “可以停了。”雲胡不歸說。
  他們靜坐在黑暗中,聽到前方瀑布嘩啦啦的聲響,還聽到另壹聲可怕的怒吼,但是那吼叫聲卻在離他們遠去。接著是壹連串油膩膩的肥肉撞擊巖壁的巨響,轉向另壹個方向去了。
  “我們脫險了!”師夷叫道。
  阿瞳拼命地喘著氣,好不容易才從口中擠出幾個字:“地下……礦區,它去了。”
  雲胡不歸冷靜地回過頭來,看著阿瞳說:“剛才,妳問了我壹個問題,現在我可以回答妳了:我在船上沒有找到血跡,也沒有看見壹丁點兒砍切的痕跡。”
  “我學過如何觀察壹個人怎麽死去的痕跡,”雲胡不歸平靜地說,“能向妳保證的是,那條黑船上,絕對沒有人死去。”
  3
  熊悚壹步也沒有耽擱,夜鹽的隊伍壹消失在視野裏,地下礦區的大規模挖掘就開始了。
  他對那個黑暗中出沒的怪物心存忌憚,將自己的衛隊派到下面擔當礦工護衛,鐵腿戎卡就在其中,此刻,他正滿心不願意地背著沈重的十字弩,站在壹塊突出路基的怪石頂上。
  他的腳下是壹道深深的大裂谷,貼著峭壁的小道上,背著繩索和木條、鐵釘的礦工和木工絡繹不絕地穿行,捶打和敲擊之聲不絕於耳。
  最顯目可見的,是壹條供沖車運行的木頭軌道,掛在絕壁上,幾乎有無窮長,木橋和棧道在兩道絕壁間往來交錯,好像壹條骨節突露、蜿蜒盤繞的大蛇。這條木棧道已有上百年的歷史。
  壹群木匠背著大木方從鐵腿戎卡的腳下路過,那是為挖礦而服務的木匠,被河絡們稱為“鋸木狗”。他們要搭建棧道和沖車道,還要跟隨挖掘巷道的礦工前進,豎立支撐巷道的支架。
  戎卡目睹著河絡工匠在腳下來來去去。這兒地域狹小,無法瞌睡,無法散步,只能把腳站麻。
  他期待即將到來的地火節,期盼和姑娘們壹起舞蹈,和她們找個石洞壹起尋歡作樂。
  但在這裏,他只能無聊地擺弄手上的十字弩。
  那是火環城裏最大號的虎喝弩,弓身長三尺三,弦長二尺五,背在身上幾乎會碰到腳跟,結實的紫杉木上分布著鐵筋,特制的鐵箭可以射入石頭半尺深。鐵腿戎卡壹點也不明白背著這麽大個玩意兒有何用處。
  他打了個呵欠,雙手撐著虎喝弩,睜著雙眼,陷入到自己的白日夢中。他迷迷糊糊地看著腳下挪動的螞蟻遠去,回來搬取材料,再度遠去,好像鐘表壹樣準確。這樣的過程規律而且重復,後來似乎有了點小騷動,有人匆忙地跑過他的腳下,然後又匆忙跑回,節律被打亂了,黑壓壓的人群分成壹簇壹簇地向兩個方向流動,有壹些撲向前方,更多的是朝向後方。
  鐵腿戎卡事不關己地大睜著眼,註視眼前的動靜卻不解其意。紛擾掠過他的心靈,好像溪水跳過卵石——直到壹只手重重地拍到他的肩膀上。
  鐵腿戎卡嚇了壹跳,扭頭發現竟然是夫環熊悚,還有礦大師火掌舒剌。
  “妳跟我來。”熊悚吼叫道,聲音好像霹雷。
  鐵腿戎卡來不及多想,扛著沈重的虎喝弩跟在夫環後面,朝前跑去。
  夫環和火掌舒剌身後,拉拉雜雜跟著三兩名河絡兵丁,身上的兵器叮當作響,鐵腿戎卡的頭兒——灰鼠衛隊的領衛毒鴉營山也在其中,背上壹把鋒利的鐵鏈鐮刀閃閃發光。這讓鐵腿戎卡心中安定不少。他不言不語,跟著他們順著剛剛修建起來的棧道向前跑去。
  仰面有許多河絡工匠跑來,不斷擠撞到他們的肩膀上。棧道上聳動著壹股驚慌的氣息,但生性沈靜的河絡不會在這種驚慌中吐露只言片語,大隊人馬只是沈默著,扛著他們誓死不會丟棄的工具逃跑。紛亂的腳步聲好像兩條川流不息的河流,從他們耳畔繞過。
  鐵腿戎卡摸不清頭腦,幸虧他的職責也不需要思考,他只是用手壓著銅刺頭盔,壹個勁兒地跟著夫環他們向前跑去。
  很快,黑咕隆咚的洞穴裏,其他的河絡都不見了,只剩下他們這支孤單的隊伍。
  鐵腿戎卡悶著頭吭哧吭哧地跑,聽著他們孤獨的腳步聲在巖洞中傳出很遠。
  他們越往前進,小道兩側的絕壁升得越高,他們扶搖而上,很快就看不見頂端了。
  要不是領衛毒鴉喊了壹聲“停”,鐵腿戎卡幾乎就撞到了熊悚那寬厚的背上。
  “燈。”熊悚粗暴地喊道。
  兩盞獾油燈被送到了前面,從熊悚的肩膀上遞出。
  鐵腿戎卡就著昏黃的光暈,看到了前面斷裂的棧道。支撐棧道的木頭撐桿,都是上好的榆木,韌性十足,每壹根都有三握那麽粗。但此刻,在他們腳下,上百根撐桿卻像折牙簽那樣輕易地被折斷了,切口齊刷刷的,將十二尺寬的木頭棧道攔腰切斷了百十步。
  四下裏都是散落的工具和木板條,不知道什麽地方傳來受傷礦工的呻吟聲。在那樣猛烈的攻擊中,他們像玩具那樣被拋出了棧道。
  鐵腿戎卡是突然間被恐懼擊中的。不可能有什麽活的東西能造成這樣的破壞。可怕的破壞。他從沒聽說過地下世界存在這樣的生物。鐵腿不得不頭壹次開始思考,他們對地下到底了解多少。
  毒鴉營山把燈塞到鐵腿戎卡的手裏,蹲下身去查看那些斷口。鐵腿戎卡舉著燈,只見眾人的影子在眼前抖動不止,他心知那是自己的手在發抖。他拼命地擦去從額頭上流下的汗,燈光卻越抖越厲害。
  他們此刻遠離人群,離主城如此遙遠,而四周好像墳墓般壓抑,聽不到壹絲人聲。黑暗,四面封閉的巖石,仿佛壹瞬間裏全變成了敵人。他突然覺得幹渴得厲害。
  如果有什麽怪東西突然從腳下的深淵裏升起,將他們壹口吞下,鐵腿戎卡不會為之感到奇怪。在地腹深處,他們是如此的渺小無助。死亡仿佛正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們,而且是如此的真實可觸。
  毒鴉營山爬起身來時,狠狠地瞪了他壹眼。
  “是只大家夥,”毒鴉拍了拍膝蓋上的土說,“沒跑多遠,黏液還都是濕的。”
  夫環熊悚跳了起來,壹把奪過戎卡手裏的提燈,從鋼鐵焊成般的嘴裏吐出壹個字:“追!”
  巖壁上留下了壹道淡淡的印痕,發著綠色的微光,朝著某個方向延伸而去。那是喜食熒光蘑菇的沙蟲爬行後留下的痕跡。
  毒鴉營山將長柄鐮刀塞進腰裏,當先順著巖壁,爬了上去。鐵腿戎卡心驚膽戰,但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命令。
  他們在兩盞獾油燈的照耀下,順著破碎的巖壁斜向攀爬了二百多步。燈光被黑暗吞噬泰半,只能照清楚腳前三兩步。他們在碎裂的坑窪處落腳,那些地方不過剛剛放得下半只腳掌。
  鐵腿戎卡為了跟上熊悚,走得太快,幾乎要滑下懸崖,他拼命地摳住壹塊突出的巖石穩住身子。就在這時,他聽到身邊的毒鴉營山倒吸了壹口冷氣。
  他們頭頂上,斜上方的巖壁暗處,起了壹陣響動。鐵腿戎卡凝神細看,猛然見到壹大塊巖壁升了起來。剎那之間,他還以為是盤王在這幽深的地下復活了,它扭動龐大的身軀,將戴著多刺的頭盔的半身豎立起來,壹把格外巨大而鋒利的刀在黑暗中反射著燈光。
  那是壹只地底沙蟲的尾部,原本是圓潤透明的身體,竟然變成了深青紫色的外皮,看上去十分堅硬。錐形的尾部多了壹圈鋒利的尾刺獠牙,尾部上端更是長出了壹條長長的鋒利大刃,使之輪廓猙獰。它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豢養的食物沙蟲,而是來自黑暗的龐大死神。
  毒鴉說:“他媽的,萬鐵之神在上!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沙蟲。”這名從不知道害怕的戰士語氣裏也多少出現了壹絲猶疑。而戎卡只想轉身逃跑。他在心中暗想,這東西是不可戰勝的,它有可能是黑暗之神派出來的邪惡幽靈,是神的使者,怎麽可能是他們這樣的血肉之軀可以打敗的呢?
  黏液和吸盤讓這個龐大的身軀能夠在巖壁上自如地無聲滑行,只是支棱在外的尾刺在甩動中每每在巖壁上留下深深的劃痕。幾塊碎石從它的尾部掉了下來,幾乎砸中夫環。
  夫環熊悚暴怒地吼叫:“幹掉它!”
  沙蟲似乎聽懂了夫環的話,開始加速向上爬行,他們氣喘籲籲地跳躍著緊追不放,卻趕不上慵懶的沙蟲的爬行速度。兩名士兵飛出了手裏的投槍,黑色的投槍閃著微弱的光,沒有擊中目標,掉落到懸崖下面去了。
  在這樣的追擊中,短兵器派不上用場,河絡士兵把提燈掛在肩膀上,開始解背上的十字弩,鐵腿戎卡哆哆嗦嗦地扣不上弦,熊悚劈手搶過他手裏的弩,壹腳踏在弓頭腳蹬上,腰身往上壹提,已經輕松地弓弦拉滿,扣在懸鉤上,右手那粗短的手指頭微微壹動,已經在箭槽裏填上了壹枚三尺長的四棱鐵箭。
  他們站成壹個小半環狀,朝著黑暗深處仰射出了威力無比的鐵箭。
  中箭的沙蟲發出的尖叫好像鐵器在寶石上摩擦的聲音,尖銳刺耳,劃過他們的耳膜,落入虛空。沙蟲翻卷著身子,從他們的頭頂掉了下來,尾刺劃拉在兩側的懸崖上,堪堪擦過他們的身邊。幾塊頭盔那麽大的石頭落在他們聚集的突巖上,砸傷了壹名兵丁。
  沙蟲向下掉落,但它的身軀掉落得不慌不忙,仿佛在暗示他們,這壹處幽暗的深淵是它的家園,它可不會這麽容易就退出戰鬥。
  在他們目力剛剛能及的地方,沙蟲的尾巴翻卷著,又鉤住了懸崖上的石頭。
  在爬下深淵之前,它仿佛擡起頭註視了壹會兒懸崖上的敵人,然後才掉頭消失在黑暗深處。
  虎喝弩的鐵箭可以輕松地射穿壹只公牛的身子,但那只沙蟲連中了七八箭卻宛若無事。
  毒鴉營山低頭檢查那名兵丁的傷勢,那名年輕河絡的眉骨被砸破了,幸虧四肢沒有大礙,否則要在這絕壁上把他帶回主城,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夫環氣哼哼地瞪著地下,似乎要用他的憤怒找出那怪物,將它擊垮消滅。
  火掌舒剌輕聲說道:“知道我怎麽想嗎?夫環大人。這鬼東西是故意這麽幹的。這段棧道的總長預計有二裏半,我們全力動工,只需要十五天的時間就可以打通,但它正在毀掉我們的工作。”
  “沒有爐子的河絡也說不出這樣的屁話來!”熊悚憤怒地說,“妳在暗示這東西有智慧,會懂人話?也許下次它還會開口向妳要買路錢了吧?”
  “這是壹只惡魔!”火掌堅持說。
  “這是壹只錯過了屠宰年齡的沙蟲!”熊悚吼道,“我們有辦法對付這只沙蟲。毒鴉,我要妳調集更多的弓弩手,派出五支獵殺小隊,沿棧道上下巡邏,在巖壁兩側二百步外派出斥候,發現這條沙蟲就舉火為號,二十到三十支鐵箭足夠要它的性命。”
  火掌舒剌僵硬地鞠了壹躬:“謹遵鈞命,現在我得回去救我的人了。”他回轉身,沒有看大家,在悶熱中伴隨越來越深的黑暗,朝棧道斷口處爬去。
  剩下的人依然停留在原地,不明白熊悚在想什麽。那時他在窄小的峭壁邊緣來回走動,壹會兒望向天頂,壹會兒望向下方,突然焦躁地對所有人喝道:“滅掉妳們手裏的燈。”
  鐵腿戎卡可不想在這讓人遺忘過去的黑暗和悶熱中滅掉唯壹的光源,但遵從命令更是他的天性。
  等到他們的眼睛重新適應了完全的黑暗,鐵腿戎卡輕輕地咕噥了壹聲。恐懼好像大潮壹樣,突破了悶熱的堤壩,洶湧而至。
  鐵腿戎卡腿肚子在打彎,不清楚那些曾讓他安心的命令、自上而下的呼喝、吼叫,是否還能讓他泰然。
  在黑暗中,懸崖上下,目光所及之處,密密麻麻,遍布縱橫交錯的熒光小道。那是成千上百條巨沙蟲爬過後留下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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