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臘月二十五清晨（四）

“哎喲……”
“啊！”
那女人的身高足有1米79，並且腳上根本沒穿高跟鞋或者長靴，身材其實壹點都不臃腫，但是對於1米58的楊怡寒而言，就跟壹個巨獸壹般，楊怡寒撞到人家身上，自己反而往後彈著倒退了兩步，還摔了個屁股墩兒；但那女人手裏原本捧著的幾本厚厚的8開大小的書本，全都被楊怡寒撞翻了。
“妳看妳！我剛告訴妳了，別在醫院咋呼，妳不聽！”
杜浚升見狀，只好伸出手去拉楊怡寒。
而那個被撞的女人，卻也先是走到了楊怡寒的身側把她扶了起來，問了壹句，“小姑娘，妳沒事吧？”然後才準備自己去拾灑落了壹地的書本。
“真疼！撞死我了還問，我有沒有事？妳瞎啊！”被女人和杜浚升合力扶起來的楊怡寒拍了怕屁股之後，卻對女人大聲罵道。
“妳啥態度？分明是妳跑過來給人家撞了、東西都撞翻了，妳還好意思罵人家？”杜浚升訓斥道。
“誰讓她長這麽大的個子？壹個娘們兒長得又高又膀的，走道她不看路賴誰啊？”
杜浚升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跟楊怡寒講道理，只好轉身蹲下來，幫著女人撿起那壹大堆書本來。
定睛壹看，那散落了壹地的書本，全都是英文書，並且，還都是心理學和腦神經學的教材。
看著書皮，杜浚升的心裏不禁驟停了壹下。
然後他傻楞楞地擡起頭來，再仔細看了壹眼女人的臉，登時整個人似被電擊過壹樣僵住了……
而女人也彎著腰，接過了杜浚升手裏的書，剛要道謝，看了杜浚升壹眼之後，卻也楞住了。
“妳……”這壹瞬間杜浚升仿佛失了語，表情變得嚴肅得很，但分明臉上的每壹塊肌肉都在微微地抽搐著。
而那女人也很尷尬地笑了出來，眼睛不住地盯著杜浚升，笑了壹下之後，忍不住撇了撇嘴、抽了抽鼻子、咬了咬嘴唇，隨後又接著僵硬客氣地笑著：“啊……真巧啊，呵呵。沒想到能在這兒碰到妳。”
“妳……妳不是在加拿大呢麽？”把手中的所有書遞給女人之後的杜浚升連忙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板，給人感覺好像其實不太想見到這女人似的，但眼神卻又分明沒從對方的臉上移開，“妳回來了？”
“哦，不是……國內有個研討會，我跟我們校董事會請了壹周的假，今天回來看看我媽，然後再給之前在美國參加研討會的時候認識的這裏的壹個專家帶幾本書，後天早上就回去了。”
“啊……不擱國內過年了？”
“對，不過年了……我已經連續幾年都沒過春節了。”
“哦。妳家那位沒跟妳壹起回來？”
“沒有。都大四了麽。而且他現在在銀行實習做支行長的助理。之前他壹直跟我說，要跟我回來，買機票前壹天晚上，他突然告訴我，他這幾天要臨時被他的老板叫去跟壹個拉動本地Micro—Business（小微企業）貸款的項目，就沒跟我回來。”
“哦……挺好的。”
“嗯。”
女人整理了壹下書本之後，也站直了身子。然後她和杜浚升就那樣彼此對視著。
而在楊怡寒的眼中，她感覺倆人就好像馬上要打起來了似的，在她的認知裏，沒有壹個老爺們兒和壹個老娘們兒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之後，是不相互作壹下、扇上對方幾個嘴巴子的。
但她同時也心頭壹緊。
眼前的這個高個子女人，跟自己當初故意逗誘杜浚升認識自己時候所用的那個照片上的網紅，幾乎是壹套模子裏雕刻出來的，並且甚至要比那個女網紅長得更漂亮性感、更優雅嫵媚。
於是她馬上拽了拽杜浚升的袖子，橫著眼睛盯著那女人，開口問道：“欸媽呀，妳倆認識啊？這誰呀？妳以前對象啊？”
楊怡寒直白的壹句話，給杜浚升和那女人兩個全都弄了個紅臉，女人更是有些臊得低下了頭。
“什麽‘以前對象’，別瞎說！”
“那就是現在的相好姘頭唄？”
“嘖……妳別瞎扯行麽？人家都訂婚了……”杜浚升根本沒法制止楊怡寒的滿嘴跑火車，又回頭看到女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於是只好苦笑著說道，“不好意思，見笑了啊。”
“沒事。”女人嫣然壹笑，反而也對杜浚升指著楊怡寒問了壹句：“這位，是妳現在的，女朋友？”
“不是！唉……”杜浚升想了想，對楊怡寒說道，“我給妳介紹壹下吧，讓妳開開眼界，這位是我國中三年、高中壹年半的同學，現在是加拿大麥克唐納大學社會科學院心理學系的青年學者、教授助理，遊喬語。”然後又對遊喬語說道，“她叫楊怡寒，她是……嗯，她是……”
沒等杜浚升把話編明白，楊怡寒卻搶著開了口，壹下子就讓杜浚升的心懸了起來，但楊怡寒卻說道：“哦，喬語姐，妳好，抱歉剛才給妳磕了哈！我是杜哥他家樓下的鄰居。我爸媽都是菜市場賣大白菜、賣土豆子的。今天我爸媽忙，他倆沒擱家，我就跟杜哥出來混壹會兒。”
“哦這樣啊……妳好妳好。”
遊喬語瞇著眼睛笑了起來，並且沒嫌棄楊怡寒長得寒磣還長得黑，主動跟楊怡寒握了握手。
她壹笑起來、同時眼睛瞇起來的樣子，對於杜浚升而言，著實是久違了。
“媽呀，留學生，海龜！海裏的王八！”從楊怡寒口中冒出來的詞匯全都不堪入耳，但她似乎是因為遊喬語對自己壹點沒有異樣的態度，所以她看著遊喬語時候，目光卻是十分明亮。
“欸我的天！這比跟大明星握手都激動！我這輩子都沒合計能跟‘海裏的王八’握個手啊！三生萬幸啊！哎嘛呀，這姐姐長得還有點像楊冪，甚至妳比楊冪長得都漂亮！我這……我這四舍五入就相當於跟楊冪本人握手了！要不從今天起，我就不洗手了！”
杜浚升實在是忍無可忍，瞪著楊怡寒說道：“我說怎麽從妳嘴裏，就不能吐出來點兒象牙？什麽叫‘海裏的王八’？妳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卻沒想到，楊怡寒還很理直氣壯地跟杜浚升解釋了起來：“海歸、‘海龜’麽？擱國外回來的，不都叫‘海龜’麽？那‘海龜’可不就是‘海裏的王八’麽？”
“妳這丫頭……管人家叫‘海裏的王八’，我看妳還是‘村裏的狗尿苔’呢！”杜浚升惡狠狠地呵斥了楊怡寒壹句，又無所適從地轉頭看了看遊喬語。
“哈哈，沒事。小姑娘說話還挺幽默的。”
對於楊怡寒沒有半點涵養的說話語氣和用詞，遊喬語卻絲毫沒覺得冒犯，依舊是溫婉地對她笑著。可等到遊喬語再看向杜浚升的時候，她卻欲言又止：“那，妳……”
“我……妳現……咳咳……”
而杜浚升卻也是支支吾吾著，吭哧癟肚了半天，實在是找不到壹個把這個對話接續下去的話題，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了，他只能嘆了口氣：“那什麽……要不妳去忙吧，呵呵，妳這時間挺緊的，我也不耽誤了，我還得……還得辦點事兒呢。”
遊喬語等了半天，聽到杜浚升這樣壹說，原本就是如水般的深眸，睜得更大了：“哦……那……那好吧。那什麽……妳來醫院幹啥的啊，我還忘了問了呢？”
“嗯，就辦點事兒……”
杜浚升繼續支支吾吾著。
就在這時候，楊怡寒咬了咬後槽牙，又開了口：“他來取藥的。”
遊喬語笑著對楊怡寒輕輕點了點頭，又對杜浚升問道：“哦，給盧阿姨取藥麽？”
這次根本沒等杜浚升回答，楊怡寒直接搶先說道：“他給他自個取藥的。這家夥有病。”
“啊？妳……浚升妳病了麽？什麽病啊？”
又是楊怡寒搶著答道：“叫什麽‘抑焦癥’。”
“‘壹跤癥’？”
“哎呀，大姐，妳是學這個的，妳咋還不知道咧？就是成天成天樂呵不起來、又動不動看啥都煩的那種病。”
杜浚升無奈地棱著眼睛瞪了楊怡寒，小黑丫頭這才總算閉嘴。
其實本來杜浚升是真不想跟熟人說自己的這個情況，尤其是跟遊喬語，奈何現在在醫院的精神科裏撞見了不說、這總共沒多壹會兒還都被身邊這個煩人精給竹筒倒豆子似的全給曝光了，現在要是杜浚升自己再不說明白，反而自己更像個弱智了。
“那什麽……抑郁癥加焦慮癥。她管這叫‘抑焦癥’，呵呵，現在青春期的孩子，說話都喜歡簡略，跟咱們那時候動不動就習慣用什麽‘Xswl’‘Yyds’‘U1S1’之類的音序簡寫字母壹回事，呵呵。”
可接下來，杜浚升這種明顯打岔的伎倆，似乎是被遊喬語識破了，因為遊喬語直接追問了壹句：“浚升，妳怎麽得了抑郁癥和焦慮癥了？妳……妳沒事吧？”
“哈哈？”杜浚升不打岔了，楊怡寒卻接著插了嘴，“他沒事兒有事兒那妳能咋的？‘賽楊冪’大姐，妳能給他吃點‘溜溜梅’麽？哈哈哈……”
在杜浚升看來，遊喬語長得更像是楊冪和李沁的結合體，並且她的臉盤要比楊冪的更小，五官卻要比李沁的更大方立體壹些。
但兩個人都沒理會楊怡寒惡俗又無聊的取笑，而是仿佛陷入了只有他倆的世界裏，可即便在那樣的世界裏，多年未見的二人，卻也似乎相顧無言。
沈默了壹會兒，杜浚升便擺了擺手：“我……嗐，我……沒啥事。我這不都有藥單了嗎？我也不至於尋死覓活，我也不至於身體出什麽別的毛病……”
遊喬語卻依舊擔憂地看著他，想了想，也是極其艱難地說著：“那……妳要不要……”
但好像杜浚升明白她要說什麽，搖了搖頭，並擡腿就準備拉著楊怡寒走：“唉，不用……那什麽，妳忙吧。我還得排隊拿藥呢。就這樣吧，等妳啥時候再回來……呵呵，來日方長吧！妳保重！”
遊喬語抿了抿嘴，也只好點點頭：“那……嗯，妳也是。”
就在杜浚升剛轉過身的壹剎那，楊怡寒卻壹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杜浚升無語著猜測著楊怡寒是不是又要出什麽洋相，壹旁的遊喬語也傻了眼。
“不是，妳這是咋啦？”
“我……我走不動道了！”
“妳是也出啥毛病了麽？”
“我……我餓了！我早上沒吃飯呢！”
杜浚升無奈地皺起眉頭，看了壹眼遊喬語，只好拉著楊怡寒的胳膊：“那……行吧！妳趕緊起來……我拿完藥了之後，我帶妳去吃飯，行麽？正好我早上也沒吃啥東西呢。”
“那妳得請客。”楊怡寒睜著她那壹雙賊溜溜的眼睛，死死盯著杜浚升。
“行，我請客。”
“哈哈！太好啦！”說著，楊怡寒又像個耗子精壹樣，從地上直接蹦著站了起來。旋即，她好像知道遊喬語就沒走遠壹樣，轉過身，對著遊喬語說道：“遊大姐，妳要不要跟咱們吃壹口啊？”
“啊？我？”
“對啊，妳不擱國外回來的嗎？估計妳來國外，成天早上牛奶面包咖啡的，都吃膩了吧？俺們東北這旮旯的早餐，是不是賊老長時間都沒吃著了？我知道有個地方，可牛逼了！就在這醫院大門斜對面的那條街上，他們家吊爐餅、豆腐腦和鮮肉香菇餛飩，那滋味都老苾了！妳也壹起來吧！反正這家夥請客花錢！”
遊喬語看了看楊怡寒，又看了看杜浚升，臉上壹紅，依舊笑著：“那……哈哈，正因為是浚升花錢，我要是想壹起去，那也得他答應、他樂意我跟妳們壹起吃才行啊？”
杜浚升壹聽這話，生怕遊喬語把自己看得小氣了，於是只好說道：“我……我當然樂意讓妳跟著壹起了，但妳，不是忙麽……”
“不忙，我這就把書給朱教授送去，再跟他說兩句話就好。”
“那行。”杜浚升這才大方地點了點頭，“那這麽著，妳先去找那位教授，我去樓下藥局。妳要是提前完事兒了，妳就下來找我。”
“妳要是先拿完藥了，就給我發個微信，妳不是有我微信麽？”
“對對。行，我先去了。”
於是杜浚升帶著楊怡寒先離開了，而且他這次好像是擔心楊怡寒繼續對其它科室產生恐懼，便特意帶著楊怡寒乘了直梯。
壹進到電梯間裏，楊怡寒便馬上對杜浚升罵了壹句：“大傻逼！”
“罵我幹啥？”
“不幹啥。就想罵妳，沒眼力見的大傻逼！”
杜浚升聽了，不但沒發火，而且還很少見地沒用斜視的目光看著楊怡寒、並無奈地對著她笑了起來。
楊怡寒見著杜浚升這樣，不禁像見著怪物壹般，又嫌棄又畏懼地往後撤了壹步：“我操！我罵妳、妳還能笑出來？要我說，妳不是什麽他媽的‘抑焦癥’我覺著妳這人好像真是有點他媽的精神病……”
說著，楊怡寒又膽突地看了看杜浚升手中的藥單，疑惑道：“該不會是妳為了治這個富貴病，吃藥把腦子吃傻了吧？妳這人難不成真是個大傻逼？”
或許吧。或許自己真是個傻逼。
但以楊怡寒的學識和認知水平，杜浚升好像也沒辦法跟她解釋清楚，很多時候壹個正常的人之所以會變成傻逼，並不是因為這個人沒有眼力見，反而正是因為這個人太有眼力見了，知道很多事做不了，知道很多事不能做，知道很多事就算做了也沒用、就算做了也無濟於事，所以才不得不裝傻。
裝傻裝的多了，也就抑郁了。
又過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鐘，杜浚升把藥都拿到了，遊喬語也下了樓，楊怡寒便大喇喇地雙手插著衣兜、走在前頭給杜浚升和遊喬語帶路。
過了個紅綠燈、拐了個彎就到了那家小餐館。
進了門後，杜浚升和遊喬語還在相互寒暄式地聊著些有的沒的，杜浚升知道遊喬語很多年都沒回國了，所以也很想幫著她點東西吃，但又生怕自己點的東西不合她的胃口，所以只能等著遊喬語開口，但遊喬語畢竟也很久都沒跟杜浚升見面了，楞是像以前在學校裏那樣厚著臉皮管杜浚升要東西吃，她也覺得不好意思。
可就在他倆還在忸怩客氣的時候，楊怡寒已經捧著壹塊沈甸甸的托盤，找了個位置坐下、又把托盤上的東西擺在自己的面前，挑筷子就香噴噴地吃了起來。
杜浚升想了想，還是先說道：“妳想吃點啥？那什麽……剛才那小黑丫頭不是說了麽，這家好像豆腐腦、吊爐餅都挺好吃的，妳要不，來點兒？”
遊喬語看了看後廚正在煎烙著的金黃剔透的吊爐餅上淌下來的油星，雖然食指大動，但卻還是望而生畏：“我……吊爐餅、油條什麽的，還是算了，我不是得經常參加學術會議麽，為了穿正裝好看，所以最近正在控制飲食呢。”
她又看了看收銀臺旁櫥窗裏擺著的十盆素拌菜，便說道，“妳給我來壹份餛飩吧，再給我點壹份小菜，這就夠了。”
杜浚升點了點頭，也朝後廚看了壹眼。
盡管後廚那邊不斷地有香味飄到前臺這邊，但等他看到了那壹桶黑乎乎的豆腐腦素鹵澆頭，即便他知道很可能那“黑乎乎”的感覺，壹方面是自己的心理作祟、壹方面是人家本來就加了老抽、或者炒了焦糖上色、再加上後廚的光線問題顯的，但他還是會不停地回想起從小到大老媽盧玉珠在耳畔的嘮叨。
“外面的餐館哪有幹凈的？妳看他們用那油！看著挺幹凈似的，我告訴妳，都不壹定反反復復用過多少回了！有的家還用的是地溝油！妳再看他們做的那玩意，黑不溜秋的！妳都不知道哪裏頭放的是啥、有沒有洗幹凈、下鍋之前有沒有被人用腳踩過！別吃外頭賣的啦！咋的，我在家給妳做的是不好吃嗎？”
壹想到母親下咒似的叮嚀，杜浚升的食欲頓時全無，但他此刻也確實餓極，思來想去，只好點了壹碗甜豆漿、兩個豆沙包。
“42塊七毛。”
壹聽價錢，杜浚升有些傻眼：“不是……壹豆漿、壹豆沙包，外加壹個三拼小菜和壹香菇豬肉餛飩，就要這麽多麽？”
但那個服務員卻不緊不慢地說道：“跟妳們二位壹起來的那個女孩，她還點了東西呢，她要了壹個大份兒、20塊錢、加了五花肉和香腸的牛肉板面，還點了壹瓶雪碧呢。她剛才跟我說，要找妳付錢。”
“哦……對不起哈，忘了這事兒了。”
杜浚升連聲道歉，旋即跟遊喬語端著餐盤分別坐到了楊怡寒的對面和旁邊。等倆人壹坐下，再仔細壹看，更傻了眼：楊怡寒這丫頭點的這壹大份兒板面的碗，都夠她吃完再洗把臉的了；而此刻的她正大快朵頤地啃著那塊紅燒五花肉，並且吃得幾乎滿臉都是油花，但她根本不在意，嘴巴基本上就沒離開過那塊五花肉，五花肉吃完了就吃那根泡過了醬油老湯的俄式紅腸，冷不丁的松開嘴，也是為了就壹口面條、再吃壹口生大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