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8、西西的婚禮

這是笑笑第壹次搭乘私人飛機。
笑笑自以為幾次往返，對舊金山國際機場足夠熟悉；她不知道航站樓海灣對面，竟然還有這樣大的私人停機坪。十多架大小不等的私人噴氣式飛機停在那裏。財富，實力，特權，就那樣明目張膽地擺開在光天化日之下。
“餵！妳發什麽呆呀！老叫我翻譯我很累的好不好？我帶妳就是為了讓妳給我當翻譯的，妳可別偷懶呀！”
西西把笑笑的思緒叫回車裏。真皮沙發的黑色擺渡車裏，坐著西西壹家三口，彼得·哈代和他的私人助理，還有彼得的老朋友查克——原來壹家百億級別對沖基金的普通合夥人，因為內幕交易被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起訴，現在掌握他自己的家族辦公室。
西西的父母從北京專程趕來。笑笑能夠感覺到，西西的媽媽對這樁婚姻非常反對，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反對沒有用以後，也采取了配合的態度。西西的父親——笑笑現在才知道——是壹家國有資產管理集團下屬子公司的壹位副總。他雖然不會講英語，卻很清楚彼得·哈代是個什麽人物。他對這樁婚姻似乎非常滿意。那滿意很明顯地寫在臉上，讓笑笑覺得，他也許才是推動西西結婚的背後動力。
西西的父親跟彼得聊起國際形勢與外匯市場，笑笑不得不全神貫註，調動起自己所有的金融知識。有時候被壹個術語卡住，笑笑急得漲紅臉。彼得帶著歉意說：“我本來想帶壹個中文翻譯，可是西西不同意。我很抱歉讓妳給我們當翻譯。”
笑笑趕緊表示她很願意當翻譯，又為自己拙劣的翻譯水準道歉。
“妳翻得好極了。”彼得鼓勵地說，“相信我，比這半車不會中文的人好多啦！哈哈！”
西西說得對。遠遠看彼得，會覺得他是個非常嚴肅，難於接近的人。但是他壹高興起來，就像他脖子上頂著的那個禿頭壹樣光彩照人。
彼得的私人飛機，跟客機比不算大，但在私人飛機中已經挺大了。主艙有八個相當於頭等艙座位的真皮椅；主艙往後還有單獨的臥室。機組人員只有壹個飛行員與壹個空乘，他們在升降梯跟前迎接彼得。
彼得的老家在緬因州，他在那裏置有產業。六小時後，飛機降落在緬因州首府班格爾。那個機場本來就不多，私人機坪越發小。彼得的助理跟地勤打電話叫來車。
婚宴選在緬因州巖石港（Rockport）的薩莫塞特度假村（SamosetResort）。從班格爾驅車前往，大約壹個半小時的車程。壹行人早上九點從舊金山出發，抵達目的地時，天色已晏。
那裏的風景真是漂亮。薩莫塞特酒店坐落在海邊起伏的草坪小丘上。壹面是海，壹面是巨大的，點綴著鮮花的草坪。草坪中央有壹株好大的橡樹。橡樹底下，非常整齊地擺著百來張純白的椅子。椅子跟前，有壹個底色潔白，玫瑰纏繞的拱門。
壹面是海，壹面是鮮花綠地，這樣的婚禮場地，真是不能更棒了。
笑笑有壹點羨慕西西。她不敢想象自己有這樣的婚禮。
壹路上彼得都捉著笑笑當翻譯，不停跟西西的父親談話。他們從中美兩國不同的股票市場，融資環境，國家政策與企業處境，壹直聊到美國的中餐和北京的牛排。最後西西父親表示因為時差的緣故，希望回屋休息。笑笑松了壹口氣，趕緊開溜了。
當晚有接待婚禮來賓的小小宴請。酒店辟出自助餐廳，供應很好的紅酒、香檳、雞尾酒。來賓非常少。大部分是緬因當地彼得的故識。他們中有很多是藝術家，因為緬因州正是壹個畫家、攝影家與小說家聚集的地方。清壹水的白人。因為是個小鎮，沒有什麽外人。
外人顯得很明顯。這其實有壹部分是中國學生。好幾個是西西和笑笑在北京四中的同學，這時也在美國念書，收到請柬特地飛來參加婚禮。
然後就是笑笑帶進來的人了。
芬克斯坦衣冠楚楚，端著壹只高腳杯出現在笑笑跟前。
“這裏酒店真貴。”他抱怨說，“妳管報銷嗎？”
笑笑端著壹盤雞翅跺著腳走開了。
芬克斯坦端著酒杯，再接再厲，走到吧臺邊的傑夫·霍夫梅跟前。霍夫梅盯著角落裏的彼得和查克，若有所思。
“嘿！傑夫！妳好嗎？”
他聲音那麽響，以至角落裏的兩個億萬富翁都把目光拋了過來。
“我跟妳沒什麽好說的。”霍夫梅說，端著他的酒杯走開了。
第二天婚禮的座席有點滑稽。
右邊是男方的親人朋友，清壹水的白人老大媽、老大爺。只坐著兩個年輕人。那是彼得與前妻的兩個兒子。壹個二十七歲，壹個二十四歲——都比西西大。
滑稽的是左邊的座席。
左邊座席人特別少。只有那麽十幾個人。除了西西的爸媽，前幾排坐著的全是中國學生。中國學生的後面，坐著三只歪果仁：芬克斯坦，霍夫梅，還有錫恩懷特。他們壹人占著壹整排，這樣看更加顯眼了。
“妳覺不覺得，如果我們挪到新郎那壹邊，會好壹點？”芬克斯坦把頭湊到霍夫梅耳邊。
霍夫梅立即往旁邊挪了個座位，“不要跟我說話。”
儀式井然有序。當地教堂的神父專程前來主持婚禮，還帶來教堂樂隊。西西的妝容很是簡單——因為當地根本沒什麽高級化妝師。她穿著露肩白色婚紗，發鬐上別著玫瑰與頭紗。非常的漂亮。只要西西在場，彼得的眼睛壹刻也不離開她。
笑笑穿著齊膝的白色小禮服，非常盡忠職守地做著伴娘的工作。前壹天晚上她就陪著西西。西西完全沒有新娘子的扭捏或不舍，平靜得好像結婚的不是她。
下午四點儀式開始。在輕柔的音樂聲中，彼得和他的母親率先入場。彼得四十八歲，他母親快七十歲了。她滿臉皺紋，但是笑容燦爛。隨後入場的是伴郎，然後是四對年輕男女——彼得助理臨時拉來的群眾演員。然後是壹對小花童，再然後是伴娘。
最後出場的是新娘。全場起立。樂隊奏樂。笑笑看到西西爸爸牽著西西的手從斜坡上走下來。她背後是藍天，白雲，海浪的聲音。陽光打在她臉上。她手裏捧著鮮花。她真是漂亮。笑笑眼睛有點濕。
新娘走至拱門前。新郎壹臉嚴肅地看著她。西西爸爸跟彼得握手，接著他擁抱西西，最後把西西交到新郎手裏。
有壹瞬間笑笑覺得這壹切很荒唐。太荒唐了。怎麽可以這樣就結婚呢！她還這麽年輕。笑笑想跳出去大叫壹聲：不要！不要結婚！
可是她最後只是湊上前去，替西西整理裙擺。
教父請大家落座，讓大家沈默壹分鐘，記住這重要的時刻。接著他分享了壹大堆叫人昏昏欲睡的《聖經》，終於在大家睡著之前打住。然後新郎與新娘互說誓詞。
彼得從褲袋裏掏出手寫的紙，壹手握著紙，壹手握住西西。他握紙的手有點顫抖。他低頭讀了起來。
“我們見面的第壹天，在太平洋高地，我沒有想到我能牽到妳的手。妳看起來冷酷，漂亮，像上天派來的天使。第壹眼我就愛上了妳。妳的微笑讓我快樂，妳的親吻讓我不能自已，妳的善良讓我柔軟。我全心全意地愛著妳。憑這個戒指我向妳起誓，我承諾我會尊重妳，信任妳，會把妳置於壹切之上。我會愛妳，沒有條件，無止無境，直到上帝叫我回家。”
西西從笑笑手裏接過她自己寫的紙，接著像讀課文壹樣讀了起來。
“親愛的彼得，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想象自己遇到白馬王子的樣子。我假裝自己是新娘，叫朋友給我當新郎，”她說著伸手拍拍笑笑，“然後我就‘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從來沒想過現實能比我幻想得更好。我遇見了妳。我們在壹個糟糕的時間點遇見。那時我知道這世上沒有白馬王子。可是第壹次約會以後，我就知道是妳。我知道沒有什麽童話能比妳更棒。不管生活多麽艱辛，我承諾我會尊重妳，信任妳，愛妳，直到永遠。”
他們交換戒指，跟著教父說了長長的誓詞。
晚上六點是婚禮酒宴。酒店最大的宴會廳作為會場。西西換了壹件深紫色的天鵝絨晚禮服，胸口是壹顆深紅色的鴿血紅寶石。她畫了深濃的眼妝，眼睛藏在深色的眼影裏。她跟在彼得身邊，同他壹起向賓客敬酒，臉上帶著淡漠的微笑。
笑笑壹直跟著西西。彼得跟西西的親人朋友說話時，笑笑就自覺上前充當翻譯。彼得敬了壹圈，最後走向芬克斯坦那裏。
笑笑拼命使眼色叫芬克斯坦離開。芬克斯坦看到笑笑他們，很高興地迎了上來。
“我壹定見過妳。”彼得打量芬克斯坦，“妳非常眼熟。好像在舊金山……”
“哦當然。我們見了十八次了。”芬克斯坦熱情地把名片遞上去，“有十六次我沒能跟妳說上話；有兩次妳建議我把我的名片給妳的助理——我確實給了，但他恐怕沒轉交。列夫·芬克斯坦。我的名字。”
彼得瞥了壹眼那名片，但沒有接，“妳是怎麽進來的？”
“我，我帶的。”笑笑慌慌張張地說，“對不起……”
“他是妳的……男伴？”
“是……算是吧……”
“妳們在約會嗎？”
芬克斯坦和笑笑同時開口。
“是。”
“不是！！”
彼得壹臉嚴肅地對笑笑說，“妳應該重新考慮壹下，年輕的小姐。跟銀行家約會，是壹件需要小心謹慎的事。”
“是嗎？”笑笑問，“妳不也是銀行家嗎？”
彼得不禁笑了起來，“妳說得很對。我也是。”他說著溫存地扭頭看挽著他胳膊的西西，“妳的朋友需要很大的勇氣，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芬克斯坦重新嘗試挑起話題，“所以……嘿彼得，我知道妳喜歡藝術，我也喜歡！我的朋友最近剛剛入手幾幅高更的裸體習作，也許妳有興趣看看？”
“什麽時候高盛開始倒賣裸體畫了。”彼得說，牽著西西的手往別處走去。
笑笑趕緊跟了上去。
結果彼得走到霍夫梅跟前。
“我肯定也在哪見過妳。”彼得說。
霍夫梅很有尊嚴地伸出手來跟彼得握手，“傑夫·霍夫梅。我跟笑壹起共事過。”
這話說得太叫人汗顏了。“他是我老板！”笑笑趕緊補充。
“明白。”彼得說，“他逼妳帶上他。可是，為什麽？妳喜歡參加下屬的朋友的婚禮嗎？”
“為了跟妳說上話。”霍夫梅板著臉，非常坦誠地說，“我們是微軟的主責咨詢。我知道您在這場競爭中，雖然沒有明確表態，其實壹直看好微軟。我們希望妳能稍微表明態度。只要妳稍稍表明壹點這樣的偏袒，董事會決議就沒有懸念。”
“妳覺得我們該在婚宴上談這個？”
“談吧談吧。”西西對彼得說，拉上笑笑的手，“我想跟笑笑去吃點東西。”
“啊當然。光顧著敬酒，餓壞了吧？快去吧。”他充滿慈愛地說。
西西拉上笑笑離開宴會廳。笑笑有些納悶：“不吃東西嗎？那還要去哪裏？”西西不答，只管拉著她壹直走，直到鉆進廚房旁邊的壹個儲屋間。
儲屋間裏等著壹個人。錫恩·懷特。
“嗨錫恩！”
“哦嗨，西西。”錫恩有點緊張地看向她們，“還有，笑。妳們怎麽樣？”
“壹切都很順利。”西西笑瞇瞇地說，“壹會兒我就能帶妳跟彼得見面。我會告訴他，妳是我的好朋友。妳從哈佛畢業，又聰明，又能幹。妳正在創業，很需要錢。”
錫恩有些局促地看西西，“那，那實在太好了。我非常感謝妳……妳實在是個善良的女孩……”
“善良？”西西說，“我可不知道。”
她把手機扔給笑笑，“幫我拍照。”
笑笑不解，正要問，卻見西西踩著黑色跟鞋，走到儲屋間中央壹個半舊的櫃子跟前。她跳到櫃子上，坐下來，二郎腿高蹺。她胸口的鴿血寶石，閃著冷冷的寒光。
“哈佛的人，在錢面前，會不會下跪呢？”西西抱手在胸前，擡起下巴，露出冷笑，對錫恩懷特說，“妳要錢嗎？跪下來。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