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人，本家那邊來信想要回須久那大人的屍體。”
　　那夜過後，整個貴族階層都知道的場靜司和安倍晴明兩人聯手制服了制造四起兇案、令其他陰陽師束手無策的邪惡咒靈，晴明當仁不讓地超過競爭對手蘆屋道滿成為陰陽寮下壹任掌舵人的預備人選，而的場家，也正如賀茂忠行所預期的那樣，在平安京名聲大噪，成為平安京除陰陽寮和其余無所屬陰陽師外的第三方勢力。遠在八原的本家長輩極力要求靜司大力發展的場家在平安京的駐點。
　　靜司充耳不聞跪在地上述職的林第五次重復關於本家對須久那的處理，將本家派遣過來的人員名單和對應職務壹壹擬定後，將絹紙遞給林，終於開口，“讓他們自己找我談。”
　　林察覺到那夜之後靜司的脾氣大了很多，對家族事務嚴苛到了壹個境地，以往雖然少年人免不了有些張揚的個性，會因為壹些陳條舊例和長輩們對著幹，可總是溫和的時候居多，對壹些規矩也是能視而不見就視而不見，但現在……
　　林恭敬地行禮應道：“是。”
　　林離開後靜司揉了揉眉頭，他這幾日為家族勢力在平安京的擴張勞費心神，但對於須久那的事情，他不可能讓步。他可以為了家族利益利用壹切資源運用壹切手段，但是他從未傷過任何壹個人類的性命，更妄論是同胞，這是底線，他壹向以的場家為榮，但這樣的做法令他不恥。
　　他在須久那的房中找到了他常戴的紅色圍巾，靜司將圍巾重新圍在了須久那的脖子上，仿佛在他素白的身體上加上這麽個裝飾物就能為他多添壹分安詳。那條麻繩咒具造成的傷口其實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並不需要任何遮擋物，但是沒由來得，靜司覺得須久那會喜歡他的安排。
　　粉發少年安安靜靜地攏著袖子斜倚在門檻邊上，用臉頰輕蹭著紅色織物，閑適地帶著笑意垂眼聽家族吩咐的畫面已經遠去，能夠留下來的東西除了不再可靠的艱澀回憶，也就只有壹條裹挾著往日氣息的圍巾而已。
　　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能再褻瀆這個少年的軀體，什麽咒物什麽神明，可笑，沒有這些東西他照樣能振興家族。
　　只是有時候靜司還是會沒由來地心悸，素盞鳴尊、計都羅??之箭、的場家、雙生子、宿儺、作為容器的眼睛，這些亂七八糟的線索能讓他大致推測出壹個荒誕的故事，但最為關鍵的東西卻始終缺失，而這個始終沒有暴露的關鍵碎片，靜司依舊沒有頭緒。
　　“靜司？靜司？”走神的當口晴明找上門來。
　　大狐貍在第二天就已經恢復人身，繼續穿著他白底紅邊紋的狩衣遊蕩平安京，喝喝小酒隨手處理個強盜或者打擊小偷小摸，維護平安京日常秩序，如同他往日做的壹般無二。
　　見慣了大狐貍獸身模樣的靜司卻覺得這個人型有些礙眼，雖說晴明壹如往常高挑清俊，但靜司總覺得哪哪不是味兒。想起往日下屬對自己毛茸茸控的評價，靜司恍然大悟原來是對方既沒有壹水兒油光水滑的皮毛供自己撫摸，也沒有憨態可掬的鼻吻供自己欣賞。
　　不過隨著競爭對手蘆屋道滿完成了在外的任務返回平安京，晴明悠悠然踱步京城的日子也即將走到盡頭。蘆屋道滿發現他離開時兩人的聲望還能平分秋色，此刻回來後陰陽寮和貴族間的口中就只剩下了對晴明的敬仰與誇贊，所以忿忿不平之下他時不時也會找些晴明的小麻煩。
　　後者倒不甚在乎這些名望，如果不是因為安倍家族現在就他壹個在平安京的權力中心打轉，他的老師又是執陰陽寮牛耳的賀茂忠行，面對蘆屋道滿的挑釁他早就忍不住狠狠回擊或者直接撂挑子走人了，不過現在嘛......還是能避則避，他被擾得煩憂就來靜司這邊串門，帶著他毛茸茸的小狐貍，還支使蜜蟲端茶倒水，完全將這裏當做自己的宅院。
　　上回趕去皇宮的時候晴明幾乎卷走了靜司所有的準備好的符咒，事後也完全沒有歸還的意思，美其名曰收藏學習，靜司正好借著這個互通有無的機會也詢問過晴明當時救自己的術法既然能退回時間逆轉傷害，那是否可以調整時間跨度回到更遠壹點的過去。
　　比如那支箭矢還未射出去之時。
　　晴明投桃報李：“不可以哦，發動這壹術法已經十分耗心勞力，再精準定位回溯地點幾乎是無法達成的事情，以我現在對咒力的控制程度，最多回溯時間30秒……唔，據說菅原大人門下誕生過擁有‘六眼’的術師，能精準操控咒力，如果我擁有‘六眼’，或許可以勉強壹試吧。”
　　靜司休了再問如果強行發動時空逆轉的術法會發生什麽事情的心思，他自己不就是這壹糟糕的體驗的見證人嗎？
　　“靜司，雪姬最近總是懶洋洋的呢，難道是病了？”晴明將那坨松軟的雪堆輕輕放在案幾上，兩只手分別抓著小狐貍的前肢往上提，把她拉成了上窄下寬的模樣，“妳看，以前這樣做她就會迫不及待往我懷裏鉆。”
　　雪姬的長尾有壹下沒壹下地掃弄著桌面，看上去確實有些憊軟。
　　“大概是要覺醒天賦術式了吧。”靜司用食指在雪姬肚子上畫著小圈。就人類而言天賦術式會在五歲左右覺醒，但是咒靈的規律尚不清楚，有些是自擁有意識之後就存在天賦術式，有些則像雪姬壹樣需要等待某個時機去覺醒。
　　“哦～我們的雪姬要有自己的術式了嗎？”晴明將小狐貍放下，於是那堆松軟細膩的雪塊正好堆在靜司的手心中。他感受著暖烘烘的肚皮下傳來血管搏動的觸感，近日裏凜冽的眼神溫柔不少。
　　“今日陰陽寮要陪同天皇陛下祈福，老師叫我務必前往，所以我不能時時照看雪姬，就先將她托付給妳啦，要好好照顧她哦靜司。”
　　晴明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式神在覺醒術式之前會有壹陣子的反常期，他明知故問的理由不過是看出了靜司這些天的不愉快，所以想找借口用小狐貍令他開心罷了對絨毛控來說暖呼呼的雪姬不大不小也算是壹種慰藉吧。
　　每每他夜訪靜司時總會發現這位家主大人或站或坐在庭院的天幕下對著星空發呆，他就靜靜地看著天幕，沒什麽多余的動作或表情，赤色的雙瞳中全無溫度。前壹陣他還問自己祈圓祭結束之前是否還會有盛大的煙花。那柄曾經從不離手的弓箭也被他束之高閣。
　　白天和晚上的靜司以黃昏為界分成了清晰的兩半，壹半繼續往前走為了發展家族出謀劃策迎來送往與自己談笑風生推杯換盞，另壹半則被留在了某個沒有星星的孤獨夜晚。
　　??
　　為小狐貍找好飼主後晴明溜得挺快，看來這次祈福賀茂忠行給了不小壓力，或許還有和蘆屋道滿的暗中角力。據說這些日子藤原道長和藤原顯光的鬥爭也如火如荼，藤原顯光失了陰陽寮的先機，恐怕會在其他地方找補。
　　被留下的小狐貍不挑食也耐得住寂寞，靜司和她相處也有段日子了，發現她就喜歡在泥土或者水坑裏打滾，將壹身雪白的皮毛染得烏漆麻黑，再壹個猛子紮進水池裏悠閑地狗刨。
　　每每看到她這種玩樂的方法靜司就會不禁感慨這麽野性的小狐貍是如何成為後來端莊優雅的小姑娘的，總不是晴明教育有方吧，畢竟雖然在人前能裝得壹本正經多少帶著風流倜儻屬性的安倍晴明在人後也是個嬉笑玩鬧的浪蕩子。
　　但是現在處於覺醒天賦術式疲憊期的小狐貍沒這個精力折騰自己，她就躺在陰涼處就著樹葉罅隙漏下的壹點日光曬太陽，光躺著還不夠，偏要叼著靜司的手讓他給自己撓肚子，撓到愜意時還會發出軟糯的呼嚕聲。
　　樹蔭下星星點點的日光仿佛被過濾了躁動和炎熱，溫柔得不似來自夏日，倒很適合小瞇壹會兒緩緩神。
　　迷蒙之中，靜司感覺到有什麽溫暖的觸感在撫摸自己的脖頸，他微微睜開眼睛，看見壹個女童正俯趴在他胸口，濕漉漉地眼眸看著自己出神，順長的發絲綢緞般鋪散在她的背脊上，疏松的陽光落下展現出水波的粼粼感。
　　“雪姬？”靜司將視線移開女童未著壹物的白嫩肌膚，將她從自己的胸膛放下，隨後脫下黑色羽織批在她的肩上；女童乖乖將手伸進寬大的羽織，在靜司將領口攏起後高興地轉了個圈。
　　“靜……司……”得到肯定的答復後她邊轉圈變撫掌，漏出壹片歡快的笑聲。
　　羽織太長，拖在地面上，轉了幾圈之後雪姬果然被絆住，不過幸好靜司眼疾手快，提前將小姑娘摟著抱住。
　　“靜司……”這回雪姬的口齒清晰很多，她註視著靜司的眼眸，猶豫地擡起小爪子描摹他的深邃的眼眶，“漂亮……但是不要難過……我來幫妳……不要難過……”
　　靜司還沒來得及弄懂她在說些什麽，就感到扶著雪姬的手被用力掙脫。小姑娘跌跌撞撞跑到離靜司十步遠的樹蔭外，展開雙臂像是在擁抱太陽。化形之後雪姬的眼睛還是保留了狐貍的樣子，赭紅色的虹膜在碎金壹般的陽光下熠熠閃光：“我來幫妳！”
　　然後她偏過頭，以壹種疑惑的眼神思索著什麽，最後恍然大悟似的，粉嫩的唇瓣上下開合，念出壹段靜司聽不懂的話語。
　　這是咒靈的語言，來自天地間。
　　靜司感到了熟悉的剝離感。第壹次，是他面對即將扭曲靈魂的順平奪回身體召喚白狐，第二次，是他控制不住咒力差點被弓箭中的惡意裹挾，第三次，現在，沒有任何千鈞壹發的場景，在平安京盛大的陽光下，在多壹分喧囂少壹分枯燥的微風裏，在黑色羽織衣袂翩翩的女孩的註視中。
　　原來這種情緒是難過啊。
　　靜司閉上了眼睛，這是三次以來他首次有心力撇開外界的其他傷害不談感受這壹術式帶來的身體上的細微變化，像是打破了軀體的外殼抽離出靈魂再將靈魂放入隱秘深海的過程。
　　或許他壹直在等待這個時刻。等待揭曉整個畫卷的最後壹塊拼圖，等待或許會讓他後悔卻不得不面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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