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六十章 順利

　　法律莊嚴，誠如遠古時的貴族所居的朱門高深。
　　它們生來就是要管理大多數人的，必須要高高在上，決不可顯得有任何親民的跡象；否則可供任何人在手中褻玩，那還有什麽威嚴的樣子？
　　古時的帝王將陵墓修建的豪華氣派，大概是他們在用這人民血汗鑄就的奇觀，來宣告其政權的莊嚴還將延續至死後的世界吧。
　　可帝王將相的陵墓最多只能掏空壹座山，壘砌壹座山。
　　聯盟的裁判庭則是幹脆掏空了壹個經解壓後，可以逼近壹個星球的空間；而這樣的空間僅在這離星系中央還很遠的永夜行星，就有三位數的數百個。
　　對越都彪和氦芷來說，良骨伶奇怪的問題近乎戛然而止，等待許久都沒有後續。
　　他們摸不著頭腦，也只能跟著律師在這片雖然廣袤，卻仍讓人透不過氣的壓縮空間中悶頭穿梭。
　　沒有借助交通工具，僅僅是步行。
　　壓縮空間也是虛空技術淺層應用的壹種，奇妙的翹曲映射讓身處其中的人只要掌握正確的方法，依舊能在某些固定路徑做到壹步而萬裏。
　　當然，所謂“正確的方法”，也是聯盟為賦予法律以神聖屬性特意設置的曲折門檻，能掌握的只有律師這樣的少數人。
　　流程走到壹半。
　　越都彪終於有些受不了：“媽的，咱們好像進了屠宰場，每壹片肉都被安排好該怎麽處理了。”
　　老兵三句話不離“肉食”、“屠宰”；其實是他對良骨伶壹種另類的挑釁，想要撩撥律師多說幾句話。
　　因為他還是有些不安，而良骨伶身為這裏的權威者，哪怕多露壹個音節，都能成為老兵的定心丸。
　　在她拋出那戛然而止的問題後尤其如此。
　　可惜律師依舊頗為專業的保持沈默，反倒是氦芷報以嗤笑：“被，屠宰？血肉不愧苦弱，氣態……沒這個煩惱！”
　　越都彪搖頭，和氦芷辯論絕類雞同鴨講。
　　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思路，老兵實在是不想承認自己的死敵，其腦海中的邏輯大概像是六七歲的孩子。
　　壹個滿手沾著戰友的血，看著就想將其掐死的熊孩子。
　　但。
　　越都彪雖不想與之辯論，可氦芷還是在言語上用結巴的聲調做著挑釁。
　　老兵氣急，擼起袖子就想讓她見識下帝聯人的口才。
　　這時。
　　良骨伶終於轉過頭來，齜牙咧嘴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噓，安靜些！流程正式開始了，接下來妳們壹定要跟緊我，耽誤壹秒鐘都可能趕不上後續的步驟，”
　　“越都彪客官，您打的比方沒錯，這裏確實像屠宰場，但私以為屠宰的不是妳們本身，而是妳們狀告帝聯與燎原這件事！”
　　“它會被分割成許多精細的小項，進入各個部門進行審批和再分解；視結果對妳們造成壹個個，或是積極或是消極的影響。”
　　“就像兩軍對壘，戰役結構後就是壹場場戰鬥，每次戰鬥都有勝勝負負，最終影響整個戰役的走向！妳倆都是士兵，應該能明白這個道理。”
　　越都彪和氦芷齊齊駐足，前者咽了口口水，後者將周圍空氣吸進自身；原來剛才悶頭前進還不散步入正題？
　　良骨伶卻搖搖頭，壹點也不緊張。她這說是戰役，其實心裏知道這更像是被人擺弄的軍棋。
　　沈默壹會兒。
　　律師向前邁步，嘆氣，自顧自接話：
　　“所謂戰役，也有些關鍵戰鬥；基於妳們享受服務的檔次，我不會告訴妳們接下來哪個步驟是關鍵，所以，還請妳們全力以赴，好好表現。”
　　“當然，我也不會在全程全力以赴……明白我的意思？”
　　身後二人對視壹眼，紛紛點頭。良骨伶還是放了水，她不認真對待全力以赴的，就是不太關鍵的程序了。
　　兩名士兵聚精會神，卻不知良骨伶有些神遊天外。
　　她先是在視界中，和裁判長公事公辦般，對接了下為左吳他們開啟銀行金庫的事，過程無比順利。
　　畢竟良骨伶全家都在忙活這件事，甚至隱退已久的祖母都親自出馬，為這件事奔走，落在良骨伶身上的變不會有太多壓力。
　　裁判長也公事公辦的回復，壹切都安排妥當，之後讓左吳他們在裁判庭門口稍事休息便行。
　　然後。
　　良骨伶眨眨眼睛，又大著膽子，給裁判長釋文爾以私人身份發了封語音郵件：
　　“爺爺，您對我當事人的回答，是有些失望麽？”
　　沒想到裁判長很快回復：“沒這麽嚴重，只是有些……不盡如人意吧。”
　　良骨伶眨眨眼睛，又回了壹封：“爺爺，壹定是您的突擊考試太突然，他們有些反應不過來；能不能給小伶透個底，您想聽到的答案是什麽方面的？”
　　“少撒嬌，”釋文爾並不是指責，還是在逗弄自己的晚輩：“我告訴了妳我的傾向，以後不是各自案子都要被拿捏了？”
　　“呀呀，給小伶壹點提示嘛。”
　　孫輩的撒嬌真的有用，又或者是同樣能上桌的種族間惺惺相惜。
　　裁判長笑了下，即將切斷聯絡：“個體想要對抗政權，唯壹的方法就是將自己的思想感染到更多人身上。”
　　“像可怖的病毒般。”
　　“所謂中立和客觀只是用來給論文水字數的東西，這麽溫和這麽理性，絕不適用於想扳倒各自政權的兩人。”
　　“我更希望他們的答案要壹往無前，更具感染力，更為……極端壹些！”
　　……
　　良骨伶向後看了壹眼。
　　越都彪從來沒有壹個具體訴求——為戰爭正名，讓榮譽回歸；這只是聽起來頗為宏大的口號。
　　什麽程度才能算是正名？他又想獲得什麽樣的榮譽？
　　氦芷也是差不多的問題。
　　若他倆律師費交得足夠多，那良骨伶壹定會以他們各自能取得的利益為出發，壹點點厘清他們所該設立的目標。
　　無比具體，就連賠償的小數點位數，甚至將頒發的徽章內各類貴金屬含量多少，都爭取得明明白白。
　　空泛的目標極易被扭曲和影響。
　　流程正式開始。
　　越都彪和氦芷忽然覺得壹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
　　細分門類後，偌大的空間，他們並沒有受到任何刁難，反倒到達每個流程的地點，所受到的都是無比平和地接待。
　　造物會邀請他們坐下，然後壹五壹十詢問每壹個細節；甚至會端上壹杯熱茶，在循循善誘中誘導兩名士兵說出各自的故事還有要求。
　　很是愜意。
　　越都彪在熱茶中有些哽咽：
　　“對，我的指揮，還有戰友，都還在那片星域中奮戰，我不指望他們還活著，當然，若帝聯能接他們回來……哪怕是屍體，都再好不過了。”
　　“我是否希望戰爭停止？不不，這怎麽可能？不……其實我……不太清楚……榮譽？停戰？戰友的歸來？我好像……都想要。”
　　氦芷也差不多：
　　“離王，部族，地盤，戰爭！我都要……”
　　“我要什麽？”
　　“這不是，妳們裁判庭的事……”
　　或許是兩名士兵在異國他鄉日久，根本無人可以訴諸痛苦；又好像是裁判庭辦事的造物特意引誘。
　　傾訴的氣氛漸濃。
　　直到良骨伶雖然柔嫩，但宛如清晨刺耳鬧鐘的聲音響起，將壹切都打破：“二位客官，這個流程妳們還剩三十三秒時間。”
　　清夢乍醒，兩名士兵很是惱怒。律師壓根不理，直接站起，待時間壹到就要帶頭離開。
　　越都彪和氦芷只能讓醞釀的所有感情都化為烏有，胡亂訴說壹通，便跟上律師的腳步。
　　……
　　良骨伶腳步加快：“二位客官，接待妳們的造物可沒有搭載情緒模塊，對它們聲淚俱下，也只會留下幾段作為呈堂證供的錄像而已。”
　　“妳們所感受到的氣氛，也只是千年來流傳下來的傳統；當初聯盟有必要設置設置這樣誘導和傾訴的步驟，用以消弭來到此地不同種族的戒心；現在，沒什麽用了。”
　　“之後的流程註意言簡意賅，妳們剛才耽擱了三秒鐘，我們要在接下來的流程補回來。”
　　三秒鐘？
　　越都彪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在跳，從溫情中被拉出後，直面律師的言語相較起來無比冰冷，讓他極為不適應。
　　“律師小姐，”老兵咬牙，心中煩躁異常，宛如有無數人在自己腦海中低語：
　　“如果妳真的珍惜我們的三秒鐘，那在我們走流程時，妳大可以……可以提醒我們壹下，而不是就站在壹邊冷眼旁觀，全部讓我們自由發揮，對不對？”
　　“我能看出來妳還有別的業務，把時間壓縮的這麽緊，莫不是想趕緊把我們應付過去，然後集中精神去處理妳自己更重要的事？”
　　“這對我們還真是……不負責任啊。”
　　話壹出口，老兵便已經後悔；但是內心當中催生出煩躁的低語，讓他不得不將淤積在心中的低語發泄而出。
　　良骨伶的肩膀顫了壹下。
　　她回頭，黑色的眼眸中映不出任何情緒：“客官是對我有些不滿意？”
　　老兵咬著嘴唇，無法違逆心中的低語說出違心的話。
　　律師也是抿了下嘴唇。
　　轉身，倒退著走路，沒有讓速度放緩，嬌嫩的身軀在壹起壹伏的間隙，深深鞠躬：
　　“非常抱歉，客官，我不該逾越權力，為您提供價位檔次以外的提醒；以後絕不會再發生讓您感到不愉快的事，或者……請問您是否想要解除我們間的律師合約？”
　　越都飆咬牙，搖頭：“不，抱歉……開什麽玩笑。”
　　良骨伶再鞠躬壹次，轉身，步伐還是這麽急促，卻如她所言般沒有再發出壹個音符。
　　氦芷搖曳了壹下，卻有樣學樣，對律師鞠躬，像是在道歉。
　　越都飆驚奇：“妳在做什麽？替我道歉嗎？”
　　“不，只是我，剛剛心中……也有這樣愚蠢的煩躁。”
　　……
　　只有失去後，才知道之前所擁有的是如此需要珍惜。
　　接下來的流程，越都飆才發現良骨伶之前，用她的肢體動作給了自己這麽多提示。
　　現在，律師成了壹尊精美的瓷娃娃，只負責把人帶到位置，然後真的讓兩名士兵自由發揮。
　　越都飆和氦芷如履薄冰。
　　唯壹能倚靠的只有律師之前贈送的提示——言簡意賅，盡量言簡意賅，並壹定要無視接待造物溫柔無比的語調。
　　他們才發現。
　　就算是這小小壹條提示，也是如此的寶貴；事情越來越順利，證據就是良骨伶的腳步開始放緩，有了喘息余地。
　　可良骨伶如此沈默，好像融入了這碩大的空間中，離他們很遠很遠。
　　老兵嘆息，搶上幾步，想要先聲道歉，管白嫩嫩的律師會不會聽，權當是自己的態度。
　　但氦芷卻拉住了他。
　　越都飆咂舌回頭，氣態生物往旁邊指了指。
　　壓縮空間中，居然有人在往他們全速靠近；就如行走在奈何橋上，自周遭伸來，想把他們拖進黃泉的鬼影。
　　老兵森然，直到他看清接近之人臉上帶著諂媚。
　　“哎呀，越中尉，越將軍！久仰久仰，”那人搓手：
　　“我是帝聯駐聯盟裁判亭的特派辦事員，這段時間，真是委屈妳了。”
　　“我在折疊空間裏貼近妳可不容易，就長話短說了，還望海涵。”
　　“就是……帝聯已經知道了妳的訴求，就是恢復您的名譽，還有為戰爭正名，不是麽？帝聯已經為您準備好了應有的待遇，甚至同意授予您中校的軍銜！”
　　說著，那人拿出了壹枚少校的徽章，在廣袤空間中，其也是熠熠生輝的星星；讓越都飆看得兩眼發直，心知這絕不似偽。
　　“還有，為戰爭正名的事，帝聯需要再研究，但壹定承諾往星系中派出搜救隊伍，救出咱們的英雄！”
　　“唯壹的要求，嘿嘿，就是越將軍您大可不必與帝聯對簿公堂的，帝聯是您永遠的家，我的上級有不會敗訴的信心，但孩子狀告家長，著實不好看了壹些。”
　　“尤其是和燎原蠻子合作，真是……唉，不說這個，越將軍，帝聯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我們正在彌補……可您若真損壞了祖國的形象，這才是真的無以彌補的事。”
　　“將軍，您也不想讓帝聯和麾下包括您戰友的戰士們，在往後的聯盟間，被因為自己的士兵狀告而譏笑吧？”
　　說著，那人便將徽章往前遞，越都飆心中亂跳。
　　中尉壹步越至中校，這何止壹步登天？樸素的愛國情感又在召喚，以及帝聯承諾派出搜救隊，這已經遂了他大半心願。
　　以及，這人不是說的沒錯麽？狀告政權有多大贏面？但確確實實會讓祖國臉上無光，互相給個臺階，不是很好？
　　那人看出了老兵的動搖，又拿出壹系列身份證明，訴說他確確實實可以代表帝聯在這說話。
　　越都飆差點忍不住伸手了。
　　卻鬼使神差地看了良骨伶壹眼。
　　就是這壹眼。
　　律師伸手拉了老兵壹把，讓他加快腳步，將酷似奈何橋上的鬼影遠遠甩在後面。
　　良骨伶皺了皺眉頭，還是無奈的嘆息：
　　“真是服了我自己……妳沒接，很明智。接了，按妳個勒索罪還有受賄罪輕輕松松，別說狀告帝聯，妳自己還能不能有權踏入這片區域都難說。”
　　說著，律師看了眼氦芷；氣態生物剛剛也見到類似的人，也被良骨伶壹把拉回。
　　越都飆楞楞：“不，帝聯不會這麽……還有那枚徽章也是真的。”
　　良骨伶翻了翻白眼：“老兄，我的好客官，壹枚徽章而已。在聯盟真的是個稀罕的東西？”
　　“妳們還是沒被帝聯重視，派來引誘妳們的才是這種小角色，手段才會如此蹩腳。”
　　“我再……再給妳個壓箱底的訣竅。上庭之前，絕不妥協！別人不會無緣無故重視妳，引誘妳只是因為妳在聯盟作出了反抗！”
　　“否則就是逃兵，就是投降！”
　　越都飆囁嚅幾句：“謝謝，抱歉。”
　　“沒什麽，客官您畢竟是我的當事人。”
　　“跟緊我的腳步，記住，沒有下次了！”
　　……
　　裁判庭內部，壹切都無比順利。
　　裁判庭之外。
　　左吳他倒騎在姬稚的馬背上，同夕殉道壹家子壹起來到約好的地方，開始百無聊賴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