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知音

　　左吳對什麽治國理政可是壹竅不通，就算是現在的“行宮”中只是壹個草臺班子，管理的事也還是需要交給鈍子以及房諾魯來做持。
　　鈍子和房諾魯，壹個是曾經的管理型AI，壹個是在舊帝聯供職已久的資深官僚；從各個方面來看，他們或許真有在日後扛起壹整個星際政權重擔的潛力。
　　只是鈍子時不時地拉胯和房諾魯將賣國當做夢想的心態，總是讓左吳心憂，也因此，他早覺得自己有必要學學怎麽來管理壹個政權。
　　和之前成為逃亡者號船長時，偷偷學習該怎麽開星艦是差不多的心態。
　　可惜他的參考書只有視界中那十幾萬本小說而已。
　　這已經是他最好的選擇之壹，畢竟在帝聯整個失聯的當下，所有儲存在帝聯本土的資料也跟著壹起失蹤了。
　　至於帝聯輸出到外星的書籍則頗為駁雜，從中篩選出對學習這方面知識有用的資料還有些麻煩，大多也和當下帝聯的現狀並不適配。
　　其他文明寫就的參考書就更不用多想，與之相比，那十幾萬本小說好歹遵循的是人類的邏輯。
　　所以。
　　在名為戎良淵的冒險家，將那被年輕人拋棄的老者扛到自己眼前時，左吳又不禁思考起該怎麽處理這件事，表達什麽樣的態度。
　　不能對此報以忽視，現在的自己和之前在鶯歌索撿到金棉時不壹樣了；
　　當初的自己只是鶯歌索的匆匆過客，自然可以像鈍子所說的壹樣選擇不幹涉土著的自我進程。
　　可現在自己是皇帝，是將政權當自己私產的人；眼前的事四舍五入更算是自己的“家事”，可不能這麽隨隨便便。
　　此時。
　　扣在老者臉上的呼吸面罩正全力運作，讓他久違地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從瑪瑞卡那裏討來的醫療用納米機器人也註入了他的身體，全力修補著他受損的細胞。
　　戎良淵還打量了左吳壹眼，蹲下，扭開了水壺，將澄澈的液體傾倒而下，將老人的臉洗凈，展露了他的真實容貌。
　　他長得很像人類，只是左吳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那股無法克服的厭惡，說明老人不是壹般意義上的“純血人類”。
　　用以給老人洗臉的水在從他的臉頰上滴落後，很快順著粉末大地的縫隙流失殆盡。
　　可這老人明明戴著面罩，明明還處於昏迷，卻偏偏像聞到了水的味道般動了動喉頭，像聞到肉香的餓犬。
　　戎良淵看著，壹把將杯口提起，訕笑著向左吳抓抓頭：
　　“啊，陛下，希望您不要因為他的反應，就覺得我浪費水資源……水對他們可能很珍貴，對我們來說並不是。”
　　左吳不置可否：“妳覺得我有些觸景生情？”
　　“……說不上吧，只是我以前遇到過壹些雇主，遇到遭受苦難的土著就非要去救，”
　　戎良淵做出了副苦笑的模樣：
　　“救也就救了吧，問題是那些雇主在回去後，大多不會再對救下的土著抱有多少關心了。”
　　“所以我總是在想，那些雇主是不是只需要享受救人時壹瞬間自我滿足般的快感，至於土著往後究竟怎麽樣，他們也不會關心，管殺不管埋而已。”
　　“而被‘救’回來的土著大多連視界都沒有，在星際時代反而很難生存，還不如繼續呆在他們的‘解救者’眼中，像地獄壹般的家鄉更舒坦。”
　　或許戎良淵這個被雇來的冒險家，想要在左吳臉上看到壹絲動搖的神色。
　　左吳只是咧了下嘴，對這番言論頗感無聊地搖了搖頭：“老生常談，以及妳別誤會，我想救土著，可不是像救壹兩只小貓小狗般，玩膩了又丟棄而已。”
　　“那您想做什麽？”
　　戎良淵問，手上拿著的水壺在壹晃壹晃，讓其發出水湧動的聲音，如同指揮老者喉頭跳動的音樂家般。
　　只是下壹秒。
　　他手中忽然壹空，水壺便出現在了左吳手上。
　　左吳將蓋子擰開，又隨手在老人皮膚上劃出壹道破口，將水壺扣到傷口之上。
　　已經進入老人血液中的醫療用納米機器人，如同酣戰許久又迎來援軍般，紛紛趕來，將水分子搬運至他身體中最為缺水的各個部位。
　　老人幹癟的嘴唇在快速恢復飽滿，臉上如深淵般的皺紋也在被飛速填平。
　　他的眼珠開始飛速擺動，像噩夢將醒的前壹秒。
　　左吳終於回答：
　　“我想做的事，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罷；若只是壹出尋常的孫輩謀殺祖輩的事情，我就選擇‘以孝治天下’，對那個年輕人直接出重拳就行；”
　　“如果其中還有隱情，那我就再慢慢分析唄。”
　　戎良淵點頭，他不是帝聯人，只是被雇來的傭兵；也因為其文化的原因對“皇帝”這個詞語缺乏尊敬，想到什麽變說什麽：
　　“謔，可是我先不說這片宇宙碎片還算不算帝聯的問題；它這麽大，難道您打算對土著的事壹個壹個，仔細分辨嗎？”
　　左吳聳肩：“我大概沒這個精力，遇到哪個就算哪個唄。”
　　“那您好像和那些收養土著像小貓小狗般的人沒什麽區別。”
　　“還是有點區別的，至少我不會把他們帶走後就完全不管，我的‘家事’當然要負責到底。”
　　戎良淵沈默片刻：
　　“……那您的家還真夠大，以後您大概也要把這種事交給別人的，只是被您親手解救的土著，總會比其他的地位要高壹些吧？”
　　冒險家將手比作天平模樣：“親手影響壹個文明的進程，或許要比用政權機器來影響更沈重壹些；您說您會壹直這麽做，還真是……有些任性。”
　　左吳聳肩，等待著地上老者醒來：“那又如何？帝聯這麽大個政權，也該能承受得起我壹個人的任性。”
　　“可是帝聯現在不見了。”
　　“我會找回來的。”左吳頭也不回地說。
　　對話中斷，戎良淵驚覺自己今天的話有些多，只是水壺被左吳拿著，有些不舍得走開。
　　這冒險家又想了想，有些恍然：“我明白了，陛下；您不是收養小貓小狗，更像是想開個動物園。”
　　動物，土著；在園區中也是被觀賞的命，但無論是壽命還是健康，都比在園外要好得多。
　　左吳搖搖頭，把水壺丟回戎良淵手上：“或許，但也有可能，我能建立的是能給‘動物’們自由馳騁的壹片大陸也說不定。”
　　戎良淵抱手：“像地球的非洲？我聽說‘非洲’也是被掠奪得最慘的壹片大陸。”
　　確實，如果想讓土著不被打擾，那還是需要把他們隔離起來；但這依然是瑪瑞卡想切斷超空間航道，創造無可觸及的黃金鄉的路。
　　左吳對這種想法究竟是否正確，依然沒有頭緒，又對戎良淵的話有些驚奇：“妳是怎麽知道‘非洲’的？”
　　帝聯發源於地球不假，但地球從來不曾進入帝聯的勢力範圍，其上的某個大洲的名字更不可能是銀河中很大眾化的知識。
　　就連昔日的地球人，也最多說出鄰國的幾個城市，很少有能搞清鄰居行政規劃的人。
　　冒險家聽到問題，往後退了幾步，又深深看了眼地上的老人：
　　“我的隊伍裏也有來自帝聯的土著；您會不會對帝聯土著為什麽會加入我隊伍而感興趣？”
　　“只是因為，我和我的夥計都是被因為壹時興起救助又被丟棄，在抱團取暖的小貓小狗而已。”
　　原來戎良淵自己就是來自某個地方的土著，也難怪他能記得把老人救下搬到自己身邊，真正冷血的冒險家根本想不到還有這個選擇。
　　左吳咧嘴：“那妳對我想弄的‘動物園’是什麽感覺？”
　　“我自己無所謂，我的壹些夥計肯定會對它深惡痛絕，”戎良淵聳肩：
　　“只是我還有些夥計，如果不是沒得選，他們也不會願意和我整天打生打死。”
　　……
　　星艦間用燈語通訊的效率在提高。
　　無他，只是因為燈光的強弱乃至其中的光譜的區別，同樣可以作為壹門語言的“音節”。
　　參與探索星球的大家夥們，所搭載的視界在事前便進行過壹輪同步，不斷更新著交流的密碼。
　　截至目前，雖然還是沒辦法無損傳輸容量稍大的文件，但若忽視幹擾，現在至少基礎的通話已經沒有多少問題。
　　探險家的行動加上“赴死者號”的研究，整顆星球的基礎數據已經完全呈現。
　　整顆星球都是敗絮其中般的荒蕪，灰風的“腐肉”擬態成了幾乎所有的東西。
　　——大地、石塊、草原；連星球另壹邊的海洋，所填滿的也只是灰風透明狀的腐肉而已。
　　眼前山洞中的“策展人”，是所觀測到的唯壹高等生命。
　　生物學表明，能維持高等生命天然存在的，至少也該有個穩定的生態系統，而這正是這顆星球絕對無法提供的東西。
　　結合戎良淵所觀察到的遠古維生裝置，這些土著確實是科技獵人從中分裂出的組織後裔的可能性，也變得漸漸大了起來。
　　被救下的老者即將醒轉。
　　姬稚終於找到了壹些在粉塵大地上行走的竅門，點了點蹄子：
　　“這裏是另壹個宇宙的碎片，我們在這發現了策展人，難道科技獵人便是從這方宇宙起源的？”
　　“不壹定，這只是這個宇宙的策展人，我們宇宙的策展人還沒被發現也說不定，”左吳解釋：
　　“就像其他宇宙也有我和妳，因為某些時候我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後，產生的不同的我和妳。”
　　姬稚被繞得有些暈，只是歪了歪頭：
　　“我無法想象在喧鬧行星，沒向妳搭話得我自己……那樣的我，現在應該和帝聯壹起失蹤了罷？”
　　人馬娘想上前蹭蹭左吳，但溫潤的表情很快垮了下來——灰風姍姍來遲，走到左吳面前，指了指天上的赴死者號：
　　“唔嗯，妳是不是有些問題想問那些科技獵人？他們操控光子木偶也屬於無線通信的範疇，目前動用不了，但我可以給您接壹根電話線！”
　　“電話線？意思是從赴死者號上拉根線下來？怎麽拉法？”
　　左吳覺得灰風的身體真是神奇，說起來她自己也是無數納米機器的集合，其細胞與細胞間的通信就沒受到什麽幹擾？
　　“不是拉，是接！妳說帝聯語言怎麽比我還不準確？”
　　灰風撇嘴，只是往天上遙遙壹指，壹根黑色的線條從她指尖伸出，很快探到天際，延綿不絕地往星艦那邊伸去。
　　左吳忍不住想摸摸那根線。
　　可灰風卻側步躲開，抗議了聲：“好癢！”
　　而她的“癢”好像在加劇。
　　在確信摸到星艦後，灰風咬牙切齒地把黑線從指尖上壹拔，甩了甩手，交到左吳手上：
　　“記得還我，別把它吸收掉！我能用的肉哪怕是壹點點，都可寶貴了！”
　　左吳接過，只覺得黑線雖然延綿至天邊的黑線輕若無物，也還沒來得及去問該怎麽用。
　　壹團黏稠的陰影如同石油壹般自黑線中滲出，出現！
　　是科技獵人的光子木偶，它不能離開黑線，只能寄居其中，看到左吳後抿嘴：
　　“左吳先生，您找我們？其實我們對‘策展’沒什麽興趣，但對那個山洞卻無比在意～”
　　木偶搖晃著黑線，無比雀躍：“快走快走～我們去看看～為什麽全是粉末的星球上會有這麽個可以形成山峰的固體？”
　　左吳牽著黑線，總覺得它是壹個碩大無比的氣球，光子木偶就是在爭搶它的頑童。
　　“等等，咱們至少需要壹個導遊吧？”
　　光子木偶有些疑惑：
　　“為什麽要導遊？我們在操作木偶，灰風小姐想來不會害怕這顆星球上的任何威脅，左吳先生您也壹樣，要什麽導遊……”
　　“噢～我們忘了姬稚，姬稚小姐，這裏這裏，您願意在外面等我們壹下，做做您自己的事去嗎？”
　　人馬娘臉色又變了變，直接擡頭看天，盤算著把科技獵人們的本體從那方形艙室中揪出來揍壹頓的可能性。
　　卻在這時，老人終於悠悠醒轉。
　　他在嘟囔著什麽，結合之前戎良淵所收集的語言樣本，視界內的軟件在以極快的速度將嘟囔聲破譯。
　　老人看著自己的手：“奇怪，真奇怪，我居然……不渴也不餓，發生了什麽？”
　　姬稚的尾巴點點，有些不耐：“是我們救了妳，以及，搶走妳維生裝置的人是誰？”
　　“是我孫子，等等，妳們是誰？”老人眼中的驚恐只持續壹瞬，接著便被壹股狂熱所取代：
　　“不，這不重要！妳，小姐，妳長得好奇怪，妳的下半身為什麽和我們，還有和您的同伴們都不壹樣？還有這團陰影，這是什麽？”
　　他忽然意識到什麽。
　　接著變得肅然，緩緩下跪，用額頭觸在地面上，狀若懇求：
　　“這是我們壹族最卑微的禮節，我可以將妳們稱為天神，主人，什麽都可以。”
　　“我也只有壹個請求。”
　　“請妳們準許我研究研究妳們……不，摸摸妳們就夠了！”
　　“請妳們允許滿足我的好奇心。”
　　“由此，我死而無憾。”
　　科技獵人的光子木偶忽然轉頭。
　　他們好像得償所願般，在另壹個世界遇到了難能可貴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