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文明

　　「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長占彪，和在新海理工學院工作的妻子樓越相識於校園，從戀愛結婚至今攜手已近七年，雖然二人工作都十分繁忙，但夫妻倆壹直互相扶持，共同進步。」
　　政工科主任拿著打開的文件夾讀著，停了下來，對面前的周瑩說：
　　“小周啊，這樣寫申報材料太空洞了，還需要壹些更生動的細節。妳可以去找占隊長聊聊，了解了解情況，找壹兩個事例，以小見大來做文章。我告訴妳啊，這個‘文明家庭’的申報不是壹個無足輕重的虛名，不要小看妳的任務。現在從中央到省裏到市領導，都三番五次地強調，抵制歪風邪氣，弘揚清風正氣，要以好的家風支撐起好的社會風氣。妳看，” 羅主任走到報架前翻了翻，拿出壹份最近的《人民日報》，對著頭條文章讀起來：
　　“……在重要講話上強調：領導幹部的家風，不僅關系自己的家庭，而且關系黨風、政風。領導幹部要保持高尚道德情操和健康生活情趣，在家庭生活中發揚男女平等、夫妻和睦的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從而為全社會做表率。”
　　羅主任把報紙放回報架，喃喃自語：“將來提拔幹部，家風恐怕也是考察因素之壹。”
　　“我明白了，主任。我盡快去采訪占隊長。” 周瑩興奮地問。本來她就不喜歡閉門造車編材料，不僅費勁，也沒趣味。現在她可以以工作之名，親自對占彪樓越的愛情故事進行壹番深度發掘了。
　　午間，河東派出所對面的海鮮樓。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河東派出所所長趙衛東松了松褲腰，往座椅後靠起來，然後撇過頭，上上下下地看著占彪，看得占彪感覺怪怪的。“怎麽了？”
　　“我要恭喜妳啊，占大隊長。” 趙衛東從桌上拿起酒杯，飛快地碰了壹下占彪放在桌上的酒杯邊緣。
　　“恭喜我什麽？”占彪拿起酒杯，面紅耳赤且摸不著頭腦。
　　“雙喜臨門啊！”趙衛東津津有味地說：“老婆開了個人工作室，女朋友調到市裏。”
　　占彪張口結舌，半天沒說話。
　　“咳！和我還不說實話？這麽大忙我都幫妳了，妳知道多少人想把親戚往我這裏塞，我都沒答應。我倆認識這麽多年了，我又不是外人，以後我也能幫妳看著照顧著點，是不是？” 趙衛東滿臉紅暈，笑著說：“咳，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太正常了，我跟我老婆也不是原配，對吧。幹我們這行的，社會陰暗面看得太多，壓力大，總需要釋放，有時候跟家裏反而不好溝通。都是男人，我理解！” 趙衛東拍了拍占彪的肩膀，後者手中的酒杯震顫著，灑出壹點酒來。
　　占彪看著酒杯，幹巴巴地笑了兩聲，頭微微搖著。看著醉得不輕的趙衛東，他終於無奈地嘆道：“妳理解什麽呀，我現在相當被動，我的問題就是心軟。”
　　“怕什麽，壹顆紅心，兩手準備！” 趙衛東大聲說道：“來來來，把剩下這點酒都幹了！”
　　占彪把酒杯倒滿，然後仰起脖子閉上眼，壹飲而盡。趙衛東說的輕巧，誰都知道，他前妻是靠他托人進了街道辦事處的臨時工，但小老婆卻是市委副書記的親侄女，他當年離婚那是壹點都不猶豫，也毫無阻力。
　　推車上滿滿當當堆放著箱包和購物袋，譚嘯龍壹手推著推車，另壹只胳膊摟著旁邊的女人。那女人戴著寬檐草編帽和太陽鏡，臉幾乎隱藏在陰影裏，看不出有什麽表情。但譚嘯龍笑得眼角炸開了花，整個人看上去既精神又略顯憔悴。
　　整得跟度蜜月似的，這些天沒少幹吧。眉頭緊鎖的譚嘯虎壹直盯著兩人，心想，這事情可能比他想得要麻煩。
　　“哥，哥！這邊！” 他終於上前，高高揮起手來。
　　譚嘯龍和樓越朝他看過來，笑容依然掛在臉上，身體依舊親昵地貼在壹起。
　　譚嘯虎忽然感覺很不自在，於是撇過臉去，用拿著車鑰匙的手在臉上抹了抹。小時候他經常不動腦筋闖下禍，哥哥是那個跟在他後面擦屁股的人。有時候他還沒去找哥哥幫忙，哥哥已經發現問題並幫他解決了。怎麽現在年紀大了，哥哥開始變得像個小年輕壹樣做事欠考慮呢？這壹路過安檢出入境的人，加上機場人來人往，說不定就有人認出他們。
　　該輪到他照顧哥哥了。他既要保護他的安全，還要保護他不受傷。新海那麽多女人，為什麽要找她啊。都說四十知天命，他譚嘯龍倒不知道他自己是誰了？
　　“妳怎麽來了，叫司機來接就行了。” 譚嘯龍對弟弟譚嘯虎說。
　　“樓老師，”譚嘯虎笑容滿面地對樓越打了個招呼，馬上感覺這個稱謂怪怪的，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他用胳膊搭在哥哥肩膀上，轉到壹旁，咬著牙小聲說：“嫂子知道了，跑來問我是誰。妳們趕緊分開兩路回去吧，就說妳有事。”
　　譚嘯龍奇怪地看著弟弟，然後轉過身來，大聲說：“有事待會兒再說，我得送妳樓老師回家。”
　　占彪到辦公室後，先泡上壹杯濃茶，邊吹邊喝了小半杯，然後打起精神去局長辦公室匯報工作。
　　他剛進門還沒開口，局長就對他說：“ 占彪啊，妳問問妳家的小樓老師能不能給我們市局開個小竈？上回培訓好多同誌沒趕上，還想學習學習呢。”
　　占彪脫口而出：“劉局發話了，那必須行！我回去跟我愛人說壹聲，看她能不能找個時間安排壹下。”
　　“太好了。” 局長說：“這就叫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在市裏開會的時候，跟書記聊起過，我說我們市局準備依托壹些專業平臺和高校資源，培養打造壹個高素質的青年人才隊伍，建設壹個不是擺設的警察心理健康疏導中心，書記呢，也高度贊同了我的想法。”
　　匯報完回到辦公室後，占彪來回踱著步子，感覺自己快喘不過氣來，端起杯子大口喝茶。
　　“占隊長，打擾壹下。” 隨著壹聲敲門聲，周瑩開門走了進來：“ 我這有篇材料需要請您過目，提提意見。”
　　占彪看著打印稿，面色凝重。“我都沒聽說這回事，怎麽就把我家申報了？再說材料妳不都寫好了嗎？”
　　做刑偵的說話都好沖，明明這是個光榮的事情，占隊長卻好像質問自己壹樣，周瑩心想。
　　“這是我工作的疏忽，以前都是簡單的申報壹下。我們主任說了，警察隊伍離婚率壹直挺高的，還有不少人壹把年紀還沒結婚，成了老大難，比如我。”周瑩笑嘻嘻地說。“像占隊長和樓老師這樣從學校壹直恩愛到現在，真的難得。我也想跟您取取經，學習學習。”
　　占彪捂著嘴磕了兩聲。他們年輕人都聽說過什麽？他們倆居然就是他們眼中的模範夫妻。故事都是人講的，故事裏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我不知道妳想聽我說什麽。” 占彪看著滿眼期待的周瑩，有些無奈地抓抓頭：“不就是普通人戀愛結婚這麽個過程嘛。” 故事壹旦成為故事，就很難改變人們的想法。就算他只想糾正壹點點言過其實的部分，也會引起他們的驚詫莫名。
　　“占隊長，您想想有什麽值得壹提的細節，比如我最好奇的是，警察家屬經常抱怨伴侶顧不了家，那您和樓老師是如何平衡好工作和家庭的？” 周瑩拿起筆來，準備往本子裏速記要點。
　　“平衡不了，也不需要平衡，” 這個問題占彪可以馬上回答。“我們壹不用照顧老人，二不用管孩子。所以各自忙工作罷了，互不打擾。這壹點她做的確實很好，” 他口氣裏的壹點反諷悄悄變淡了，開始略顯真誠地說：“剛結婚頭兩年，我經常壹出任務就是幾星期，她為了不打擾我，不敢打我電話。我回家後她也不打聽我做了什麽。後來我才知道，她讓我搭檔跟她保證，如果我出了什麽事情，馬上通知她，不要隱瞞拖延。”
　　周瑩入神地點頭說：“所以其實樓老師很擔心妳，但是她為了讓妳安心工作，只能默默忍受內心的煎熬。我想，這做起來應該很不容易。”
　　占彪想了想補充道：“ 更何況她是個很敏感，愛琢磨事兒的人。”
　　他想起來了，以前談戀愛時每次鬧矛盾後，她會分析彼此犯的錯和她自己的感受，讓他明白他要怎麽安撫她更高效。她說，她把自己心門的鑰匙交到他手裏，他只需要打開就行了。
　　他忘了是從什麽時候起，她不再告訴他她在想什麽了。她知道李秋伊的存在後，又是怎麽忍住不和他理論的？鑰匙去哪裏了？
　　占彪低頭繼續看著稿件，然後他忍不住笑了壹聲：“用夫唱婦隨可不太恰當，她有她的事業，並不是以我為主。她學校的事情多，現在還有工作室的工作。”
　　“您說得對，占隊，”周瑩恍然大悟，連忙說：“那我把文章裏這句原文，改成夫妻兩人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他們在事業上比翼齊飛，互相扶持，共同進步，成就彼此。您覺得怎麽樣？”
　　占彪琢磨了幾秒鐘，無心也無力挑毛病。“這方面妳比我專業，妳照妳的想法寫吧。但也別寫得太崇高了，感覺不像真實的人。”
　　“我們寫先進申報材料都是要有壹定的藝術加工的，有些甚至完全是創作，”周瑩笑著解釋：“但您和樓老師的故事完全是基於事實的呀，您就別謙虛了，我又不是誇您壹個人。文明家庭，靠的是雙方共同的努力，樓老師壹看就是特別有涵養，很有智慧的。”
　　“嗯哼。” 占彪有些坐不住，起身去倒水。“ 那我剛才講的那些，對妳有用嗎？”
　　“有用有用。” 周瑩起身準備離開：“那您忙，我就不打擾您了。對了，還需要您提供壹張合照，您和樓老師商量選壹張，回頭發給我就行。”
　　占彪下意識地點頭，問了壹句：“這個到時候是發在內刊上嗎？”
　　“我們會在官方多個社交平臺上，進行文明家庭事跡展播熱點宣傳和持續報道，” 周瑩站在門口，熟練地回答：“這是壹項長期的宣傳工作，上面很重視。我們市局的人自然要起到帶頭先鋒作用，會作為重點宣傳。咱們局長還有以前的老局長都是文明家庭評審小組的成員呢。”
　　段楠在座位坐下，接過隨行的研究生給他的皮包。
　　“段老師，有事您叫我，我在經濟艙第三排，靠近走道，招手就能看到。”男孩朝身後指了指。
　　“不用，小丁，我上飛機就睡覺。人啊壹定要學會休息，不然應付不了高強度的工作。”段楠拍拍寬敞的皮質沙發座椅，對學生說：“我坐壹等艙主要就是為了能休息好壹點。”
　　旅客開始陸續登機，有人認出段楠來，害羞地向他打招呼。段楠頷首微笑，然後拿出手機戳戳點點，做出日理萬機的模樣。他按住語音鍵，對著手機用富有磁性的嗓音說：
　　“我這半個月，都在香港中文大學參加壹期研討會，我不知道妳在澳門，不然我們本來能碰個頭，從港珠澳大橋過去很快。怎麽樣了現在，看妳朋友圈感覺心情應該還不錯？如果情況有變化，記得我之前給妳的提議壹直有效。這樣，我們學校十壹月份開始接受申博材料，妳只要把材料準備好，剩下的我來安排。”
　　在譚嘯虎的寶馬車後座上，譚嘯龍拉住樓越的手：“回去把東西放下就休息，明天我來接妳到別的地方住。比妳那房子好壹百倍。”
　　譚嘯虎從後視鏡裏投來壹瞥。
　　“怎麽，妳要金屋藏嬌啊？”樓越抽走自己的手，不屑地問：“妳那房子是不是專門用來幹這事的？”
　　第壹次見到譚嘯龍時，他說什麽占彪把她金屋藏嬌，不讓他見到。這才過了多久？他要她做了他的金絲雀？
　　“我沒有幹過這種事。” 譚嘯龍毫不遲疑地否認。“ 我也不想著把妳藏起來。我巴不得他們都知道！行嗎？我只是想讓妳住的舒服壹點……也免得他在妳跟前礙事。”
　　樓越看了壹眼駕駛座的譚嘯虎的後腦勺，沈吟不語。
　　譚嘯龍把手從她背後伸過去，兩根指頭悄悄地在她胸部外緣摩挲。她趕緊夾住胳膊，用另壹只手擋在胸前，靠近譚嘯龍小聲說：“妳不嫌累嗎？昨天晚上我都沒怎麽睡，妳壹直在……” 她剩下的話被他的嘴堵上了，接著，譚嘯龍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我都不累，妳壹直躺著享受累什麽？”
　　她惱火地捂住他的嘴，但他嘴邊的胡茬剮蹭著她的手心，他的手更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揉捏起來，這讓她忍不住扭動著笑出聲。開車的譚嘯虎壹直沒回頭。
　　她清清嗓子低聲辯駁道：“我才沒有壹直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