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角色
清算 by 貓敗
2024-10-28 20:59
幾天過去了,占彪壹直沒有再打電話來。樓越不禁開始擔心:他會不會出什麽事了?
雖然占彪在工作上抗壓能力很強,但這回不壹樣。要是他壹氣之下做出什麽極端的事情來,她是負有壹定責任的。
樓越開車回了趟家。從門縫裏塞著的水電費單子判斷,他這些天壓根沒回家。她真是想多了。真要有事,也會有人通知她吧——懷著這樣邪惡的想法,樓越克制住主動聯系占彪的念頭。
他肯定是壹怒之下後,頓覺解脫,放棄幻想,欣然回到那女孩身邊。他會告訴那個秋水伊人:他們連壹絲壹毫的包袱都不用有了。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壹起了。
與此同時,段楠則頻頻聯系樓越。他向樓越反復強調,“家暴者”對於伴侶脫離其控制的狀態很難接受。
“我的猜想是,他本身就是 MAOA 基因俗稱“暴力基因”,但學界對此頗有爭議。攜帶者,加上他長期以來的職業訓練和工作場景,他使用暴力的歷史可能已經很悠久,並非從對妳動手那天開始。但那次不會是結束。我很擔心妳,他隱藏得這麽深。妳過去壹直說他對妳很好。他大概率就是壹個反社會人格。”
段楠越界了。樓越想,不論從專業判斷還是個人判斷,她的丈夫並不能用“家暴者”這個詞概括。占彪不是個反社會人格。他們在壹起那麽多年,她還沒有發言權嗎?
她想辯解:占彪本性是善良的,在壹起的時候,他有許多溫柔的細節,這是裝不出來的。私下裏他甚至有時還會掉眼淚……和段楠想象的武力值滿滿的警察形象完全不同,當初打動她的是占彪的脆弱感。
但這樣的辯護會引來段楠更多的教育,於是樓越應和著,最後說了壹句:“他其實只是個懦弱的男人,想要用暴力掩飾他的恐懼。”
電話那端的段楠有些激動地說:“對,他最大的恐懼是永遠失去妳。可是他本來就不配擁有妳。”
樓越沈默。占彪失控前的刺激源是那個 XXL。這就沒必要讓段楠知道了。
好了沒?譚嘯龍站在門口用口型問道,指指左臂上的手lr表。他沒等過女人,這個感覺對他來說十分煎熬。
“不說了,我要走了,我朋友催我壹起去逛街呢。”樓越對電話歡快地說著,朝譚嘯龍微眨眨眼。她感覺自己十分調皮,像是那種在中學時就敢對家長面不改色地編謊話、逃課去和小混混約會的壞女孩。
段楠不會知道,譚嘯龍更不會知道,她正在經歷她不曾擁有過的那種青春期。
譚嘯龍開著車,說:“妳放心,我現在要去的地方,在那裏妳絕對不會碰到認識的人。”
“那是什麽地方?”樓越狐疑地看著他:“那我穿的這身還合適嗎?”
“合適,再合適不過了。” 譚嘯龍打量著她。她把她新買的行頭從頭到腳都用上了。他很驕傲。這女人打扮起來還真是很漂亮,這些個大牌就是給她這樣的人用的。有些女人,比如他弟媳婦那種人,穿什麽都透著壹股艷俗的土氣。
車駛入老街的時候,樓越註意到,譚嘯龍整個人都不壹樣了。他從裏到外煥發出來自舊世界的光。屬於舊日的老街的記憶在他眼裏閃過,他的面部肌肉和身體都更放松了。他像壹只從動物園的豪華大鐵籠裏放歸山林的豹,精神抖擻。她又壹次確認,譚嘯龍是真像豹。
盡管記憶裏的老街已經不復存在,早就變得繁華和整潔了許多。但譚嘯龍的記憶比地圖更清晰,他給她指著——那裏是他過去的家,這裏是以前的農貿市場,還有那個廢棄的鋼筋廠的後院,是他和譚嘯虎橫行的舞臺,在那裏,他曾經被人打斷胳膊,還被掏掉了二百塊錢。但後來,那人加倍地償還了他。
樓越既疏離又入迷地看著譚嘯龍的臉,試圖從他的眼睛裏看見他曾經的世界,和曾經的他。他眼裏有許多情緒,靈動得不得了。這裏才是他真正的根。他如魚得水的生態環境。雖然他壹直在努力適應新的軀殼,那個在龍哥稱號下被層層包裝的軀殼,但潛伏在舊日的譚嘯龍身上的松弛快樂,和與之匹配的粗鄙庸俗都被關閉在深處了。
譚嘯龍開著他的車,在她面前指點江山的樣子,與其說是自負,不如說是天真浪漫,這裏有他真正的疆土樂園,他的童年和本質。樓越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譚嘯龍的言談舉止是如何令他原形畢露的。男人總是小心翼翼討好他想要令其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他忙著裝模作樣,卻疏忽了細節。
但她壹點也不嫌棄這樣的譚嘯龍。因為此時此刻,她正感受著自己在這裏的格格不入,逆向體會著譚嘯龍在文明世界的局促不安。譚嘯龍的努力是值得被看見的。她看見了譚嘯龍獲得的成功比她想象得更大,他真正成功地改造了自己。有幾人能真正做到?她自己不過是出生在壹個體制內的小康家庭,按部就班地求學深造,順理成章地選擇了體面的職業。而譚嘯龍完全是靠自己摸爬滾打,強行融入比出身高出幾級的世界,他得見過多少人的冷眼和歧視?所以那種自卑的痕跡還在,不過也許,只是她看得見。
譚嘯龍把兩邊的車窗完全打開,讓舊日的街坊鄰居和不認識的人都能看見他們。他回頭看著樓越:“怎麽樣,妳從沒來過這裏吧?”
“沒。從來沒有。這些人怎麽,他們都認識妳嗎?” 樓越微笑著說,主動把臉從車窗探出去張望。
這個舉動令譚嘯龍心狂跳了起來。他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手。
樓越回過頭來後,開始談起自己的童年。
她在潔凈安靜的衛生院家屬區長大,家裏用的很多器皿都是醫院的,不銹鋼、搪瓷和玻璃。消毒水的味道揮之不去。她曾經以為那就是空氣的氣味。當她經過那種臟亂差的地帶,她就感到很煩惱,因為那些不壹樣的氣味意味著極度的混亂,無人負責。
老街盡管全換上了新的市政衛生設施,壹股像泥土、動物糞便和魚腥的混合氣息也依然揮之不去。算不上難聞,她細嗅著,幾乎可以用譚嘯龍的鼻子去感受這股氣息,感受他的童年。她仿佛看見,那兩個壹大壹小的兄弟倆在這條街上度過了多麽貧瘠又豐富的早年生活。他們曾那麽粗野貧瘠,但真實和無所顧忌,可以肆意生長。他們生長的環境不是無菌的。
現在的她像溫室裏的花朵,經不起壹點風雨的摧殘,而譚嘯龍卻已經根深葉茂,難以撼動。他說占彪不敢動他,他最好說的不是大話。
樓越繼續說,她從記事起就在遵循著各種各樣天經地義的衛生準則,仍然時刻會因為某種疏忽大意而遭母親訓斥。毛巾用完就必須立即清洗,然後掛到陽臺上晾曬。回家進門前要用毛刷刷掉外套上的灰塵和“病菌”,把鞋底在門口使勁地跺幹凈。
壹直到上了大學,她才徹底意識到,那壹套準則只是自己家裏才有的暴政和律令。但即使到了現在,母親每次來她和占彪的家,從進門起就開始到處批評她的衛生不達標。
譚嘯龍瞇起眼睛聽著,這種生活方式他聞所未聞。老天,現在他終於懂了,難怪她會叫他做全面體檢,除此之外,事前事後還有壹些他必須執行的衛生習慣。譚嘯龍已經註意到,洗得幹凈噴香,把胡子刮得幹幹凈凈,更容易獲得她全身心的放松和歡迎,所以他也從善如流。
老街裏走著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從頭發到鞋跟,都像這條街壹樣熱鬧非凡。樓越想,這些大概是譚嘯龍年輕時期向往的女人,曾經有過的女人。這些女人對自己的時尚選擇很有信心且自豪。她在少女時期,對鏡子多看兩眼,就會得到父親的敲打,說女人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內在。而母親會沖進她的房間,隨手就能發現她觸犯規則的例子,說:“壹個女孩子,怎麽可以臟成這樣?” 母親轉頭對父親痛心疾首地說:“她打扮得光鮮亮麗有什麽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雖然樓越根本沒什麽新衣服可以打扮自己。後來,壹想到打扮自己,她就會想起父親和母親的話。內在美。金玉其外……於是整個人都不舒服起來。
樓越說完,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胳膊和裙擺。她今天穿得非常精致,和女人味。出現在這種煙火氣的地方,要是以前,她壹定會渾身不自在,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粉飾都擼了去,還原壹個“真實”的自己。但她不是她自己。她是在陪譚嘯龍在他的老家巡遊,作為譚嘯龍從新大陸帶回的情人,美麗只是她最基礎的配置。
車行至小時候的家門口,譚嘯龍開始感覺到莫名的緊張。他指著旁邊的壹個店面說:“我以前就在那裏吃兩塊錢的幹撈雲吞,真的是天天吃,天天吃,他家生意不算好,我弟不喜歡,但是我就喜歡那個味道。妳看,他家現在還是沒什麽人,但還在開著。為什麽呢,因為我不給他漲租金,條件是,他得壹直開下去。當我想吃的時候,我就能吃上小時候的那口。別人不喜歡,但我能讓它生存下來。”
“那我們現在去吃吧!” 樓越忽然像個孩子壹樣雀躍:“我來嘗嘗妳喜歡的是什麽味道。”
母親從不允許她去吃路邊攤。對於各種食材的療效和相沖,母親是如數家珍信手拈來,吃的必定是家裏做的好,營養均衡,衛生幹凈。這些東西可不是為了取悅慣壞她的胃口的。這母親總說,那些外面賣的東西,好吃?都是靠調料罷了。
可是調料就是為了好吃啊,好吃有罪嗎?樓越想問,卻不知可以問誰。同學們常掛在嘴邊的那些街頭小吃,她壹直不知道是什麽味道。她只知道,那些東西用的是最糟糕透頂的食材和有毒的調料制成的。那些別人眼中的美食對她來說是被禁止的。
譚嘯龍的童年美食攤位前,地上有臟汙,用過的衛生紙隨意丟棄在旁邊,桌面上還有食物殘渣。樓越踮著腳走路,拎起裙角,然後拖過壹個塑料椅坐了下來。
“兩碗幹撈雲吞,”譚嘯龍和老板說話的時候,看著樓越像個小女孩壹樣翹首以待著自己,他忽然覺得,從這壹刻起,他才真是升級了,不壹樣了。新舊譚嘯龍合二為壹了,他是他自己,也是龍哥,他心裏滿滿當當的,不孤獨了。穿越時間和各自的軌跡,他和她坐在這裏,吃壹碗來自舊時的雲吞。
老板端著兩碗雲吞過來,又贈送了壹盤小吃。看著老東家第壹次帶著這樣壹個貴氣的女人來到他的攤位,他有些誠惶誠恐。
樓越和老板攀談起來,問東問西,贊美他的東西口感特別,問他做了多少年了,為什麽味道壹直沒變化,還說譚嘯龍今天是特意帶她來嘗這口的。樓越暗想,自己為何變得如此健談。也許是角色的信念感,讓她變得也熱鬧起來。她在這裏沒有別的身份,只是譚嘯龍身邊的女人。
譚嘯龍壹邊吃著雲吞,壹邊呆呆看著樓越和他的老街坊寒暄。這壹刻,他五體投地,心悅誠服。她身上那股自帶清貴的平易近人,和有距離感的春風拂面,都顯示出她是那種壹天都沒有踏入過這種地方的女人。
但其他女人或男人,包括離開這種地方沒多久的——到了老街深處這些故人面前,也難免流露出壹絲絲勢利和嫌棄,暴露出骨子裏認同的等級制度。這壹點讓譚嘯龍極其倒胃口,所以他從來不玩那些因為他現在的身份而接近他的良家女子。她們的無情無恥比他身邊那群姑娘可厲害多了。
但此時,看著這個女人用壹種他半懂不懂的高雅語言和他的臣民對話,他不停地去打量她,看她天然自發地、又像是心照不宣地扮演好她的角色,為了他。這使得他亢奮得近乎謙卑,心中戰栗的頻率近似高潮。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激動,喜悅,和感恩。
樓越盡責盡職地以壹個暴發戶的大學教授情人的自我修養要求自己。她發現,只要不是做自己,她就遊刃有余。她在演練新角色的同時,也讓內心深藏的那個女孩在壹邊學習——那個總覺得自己臟兮兮的小女孩,正在接受另壹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這壹次,輪不到別人來定義。她來規定所有的規則,她要精確而大膽,合理但意外。既然做了,就要做好。這是她的自我要求。
樓越想著,對自己默默點頭,壹擡頭就看見譚嘯龍正在盯著自己,於是她淡淡壹笑,又往嘴裏塞了壹口雲吞。
譚嘯龍以前覺得,她那種毫無差別的冷淡是種先天不足,她太不通世事也不屑於通達人情,現在他發現,她的冷淡其實是她的真誠。她不想誇大自己的感受,但她願意打開自己的時候,也會表達得很熱烈。
譚嘯龍興奮地想到,她在床上的表現和反饋絕對真實可信。他偶爾會懷疑,她的反應那麽強烈,是否有壹點誇張的成分。
“吃完我們去看看車吧。妳那車得換了,配不上妳這身衣服了。”譚嘯龍拿開吃完的碗對樓越說:“不對,是配不上妳這個人。”
樓越拿著兩根筷子發楞的時候,譚嘯龍用手指敲敲桌面:“老張,結賬。不不不,我肯定要給妳錢的。” 他轉頭對樓越說:“聽我的,我都跟妳說了,妳花我的錢我開心。妳不要開占彪的車了。換了,全換了吧。”
老板上前收了譚嘯龍的錢,找了零。他反復感謝,嘴裏說著熱鬧的話語,連帶吹捧樓越的外表與氣質。
樓越起身對譚嘯龍說:“買個差不多就行了,別太誇張。”
譚嘯龍笑得更開心了:“不會誇張的。”
龍虎集團總裁譚嘯虎開著車,車裏傳出震耳欲聾的音樂,他不時把煙伸出去撣灰。到了 4S 店的入口處,工作人員熱情地迎上來打招呼。音樂聲蓋過了她說話的大部分內容。
“孫曉梅今天沒來嗎?” 譚嘯虎探出頭問。
“哦,她請婚假了。有什麽需要,您找我就行……”
譚嘯虎回過頭,踩下油門,直接把車開進了車間。他下了車,對迎上來的技師說了句“做個保養”,把鑰匙往後者壹扔,便敞著車門離去。
媽的,壹個個都結婚了。沒辦法,要是他看上壹個就拿下,他是娶不過來的。而且家裏那個母老虎越來越會撓人了。眼下他只能偷偷摸摸地短期勾搭壹些小姑娘,但不能稍稍專註壹個人身上,否則那個母老虎會找上門,弄得女孩子家怪難堪的。
壹個穿著緊身西服的銷售經理走了過來,說:“先生,您想了解哪款車,我來給您介紹介紹。”
“我車在後面保養——” 譚嘯虎轉過身去,想說自己只是隨便轉轉消耗時間,接著就被展臺上壹輛紫色的新車吸引了註意力。“那是新出來的 Y 系?”
“對,第六代,暗夜紫。” 銷售經理說。
譚嘯虎走過去打開車門看了看,裏面的座椅套和扶手都是紫色天鵝絨的。“這是官方配置還是定制款?”
“這是壹個客戶給夫人定的車。車也是剛到,他們還沒來提車。”
譚嘯虎心想,新海的有錢人不少,搞的名堂還多。自己總是心急,來了看上了就買現車,恨不得能當場開走。哪知道可以定制這種不痛不癢的東西,這顏色,估計是壹個女人喜歡的。
他坐了進去,握了握方向盤。方向盤套摸上去應該是小羊皮的。講究。上面還有定制的姓名縮寫,L.Y.
譚嘯虎饒有興致地摸了摸浮雕字母,忽然想起了什麽。“妳好,定這個車的客戶叫什麽名字?”
“呃這個嘛,” 銷售經理有些為難地看著譚嘯虎。
“是不是姓譚?” 譚嘯虎的眉頭攥到壹起。
“啊,您認識這位譚總?” 銷售經理問。
譚嘯虎很想回答:我不認識。但他的那位“夫人”,他確定自己是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