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帝都

　　馬車裏道人的咳嗽引得旁人註意，尤其是另外壹輛裝飾更為奢侈華貴的馬車上，還坐著壹位氣度模樣都過人的中年男子，身上衣服看上去只是尋常富貴人家的綢緞長袍，可湊近才能夠發現其無論質地還是紋飾都考究地叫人咂舌。
　　這男子名為姬楊，既是姓姬，自然和姬氏沾了不近不遠的血脈關系。
　　在上壹次那來天乾尋質子的那位貴人碰了壹鼻子灰，怒氣沖沖地回去之後，第二次就將他派了來，本來打算徐徐圖之，甚至於在得知姬辛有壹位戰仙老師之後，已經放棄了這位帝都貴人默認的皇子，反倒選了另外幾個雖然有些家底，本身卻平平的人物。
　　幾乎要將此事定下的時候，天下卻驟然變化。
　　本來年富力強，有吞吐九洲意願的帝王殞命，年輕的皇後成為太後。
　　然後直接統帥群臣，攝政於帝都宮中。
　　本以為這就是天下變數最為誇張的事情，可接下來發生那些事情，讓這能令天下震動數年的大事都有些無足輕重。
　　九洲合壹。
　　嵐洲萬年根基的五宗轉眼間灰飛煙滅。
　　有巨鰲拉動嵐洲跨越星海。
　　據傳更有兩尊極為可怖的存在在星海之上與神鏖戰。
　　天下氣數壹變再變。
　　姬楊嘆息壹聲，不再細想，似乎有些畏懼春寒，攏了攏華貴考究的袖口。
　　在這壹段時間，他總有時代變化的感覺，就仿佛自己的家世，根基，財權都變得無足輕重似的，整個天下看似還是繁華，美人仍舊是美人，少年仍舊是少年，哪怕是春日繁花遍地的景致也和往日壹樣，可總有種這壹切皆是虛幻的感覺。
　　又是壹陣劇烈的咳嗽聲。
　　姬楊思緒被打斷，擡頭看向前面的馬車。
　　旁邊還有個秀氣稚嫩更甚女子的少年，好奇看著那邊年紀輕輕就已經白發的道人，咳嗽不止，直到從袖口取出壹個玉瓶，打開湊到嘴邊才止住那劇烈的咳嗽聲，想來是某種藥。
　　少年想這是害了多大的病，才讓自家大人說的戰仙變得這麽虛弱。
　　姬楊心裏倒是有些不知真假的猜測。
　　大概是參與近來發生的事情吧。
　　雖然說是戰仙，但是面對那種大勢，恐怕也是差得遠啊，可又不能不上。
　　姬楊心裏有些許意興闌珊，還有些莫名其妙兔死狐悲的同情，看那道人，輕聲喚來自己侍從，取出幾分以血蓮花熬制的上乘丹藥，讓那騎著異獸的修士追上前去，將丹藥遞給了道人。
　　道人似乎是有些愕然，微笑道了聲謝。
　　騎士抱拳壹禮，重新回到主家的車駕旁邊。
　　周琰擡眸看了壹眼趙離，道：
　　“妳傷勢真如此重？”
　　道人點點頭，笑道：“是重，比妳能想到的還要更重些，不過倒是用不著服藥，不對，這樣說倒也不準確，準確些說，是這傷服藥也沒有什麽用處，就像是容器出現了縫隙，再好的東西都會漏了個幹凈，吃了浪費，不如賣掉還能換點銀錢。”
　　清冷兵神微微皺眉，看向道人手中玉瓶。
　　不是剛剛姬楊派人送來的那個，是趙離原本服用的那個。
　　趙離微笑晃了晃，道：“是蜜糖和梅花水兌出來的糖水。”
　　“將軍要試試嗎？”
　　周琰似乎對於這道人的行為頗為無言以對，冷淡地轉過頭去，旁邊車夫也是周琰部將，聞言咧了咧嘴，這往日可沒有誰敢這樣對咱們將軍，但是倒也奇怪，將軍居然會主動詢問這道人，難道真的只因為道人是將軍外甥的老師？
　　可分明連陛下，將軍都不大願搭理。
　　周琰不願多說，但是趙離卻來了興致。
　　索性掀開車簾也坐在車夫旁邊，示意要有事情和周琰交談，充作車夫的部將躍起在旁，騎乘戰馬坐騎，拉車的異獸通靈，哪怕是沒有車夫也能穩穩邁步往前，道人晃悠著手中的玉瓶，笑道：
　　“貧道還是想要問上壹句，將軍果然不打算養狗熬鷹？”
　　周琰閉目搖頭。
　　道人遺憾，道：“若是妳需要養狗養鷹，我倒是能夠給妳找得合適的，連名字都可以給妳提前取好，不過若真要這樣走的話，那千二百草頭神就有些難湊齊了，或者將軍也有和旁人不同的親兵部屬？”
　　這壹次周琰微微擡眸。
　　趙離將這冷淡青年的反應收入眼底，微有愕然，道：
　　“妳還真有？”
　　周琰神色漠然，似乎斟酌了下言語，平淡道：
　　“天下如我和辛兒者雖然少，並非沒有。”
　　趙離反應過來，皺眉道：
　　“蒼天之屬所轄的那些諸神，也用自己的神血侵染凡人眾生，拿這種事情作為後手？”
　　周琰淡淡道：“是。”
　　“這種血脈如果熬過去，大多會產生異於常人之處，但是絕大部分熬不過，會在成年之前被神血燒灼，活生生痛死，或者發狂之下，神誌不清，胡亂攻擊，因此殺死生身父母之後，心境崩潰的也有，被煉氣士當做魔裔，所以我將他們聚集在了壹處地方，避開凡塵。”
　　“不怎麽繁華，至少沒人打擾，還過得下去。”
　　道人沈默，嘆道：“在哪裏？”
　　這在天下都享有極大名聲的清冷兵神沒有回答，只是道：
　　“等妳完成妳的承諾。”
　　承諾？
　　道人後知後覺地明白指的是要壞了蒼天的好事，失笑壹聲，昊天對於這因為其本體而誕生的族裔心中很有些愧疚，但是周琰卻是毫不領情，若不是因為種種機緣巧合，見面拔刀劈向昊天都有可能，不過從他所講的那些經歷，趙離也能猜得到究竟經歷了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也實屬正常，笑道：
　　“這妳自然會見到的，不過，說起來妳要不要也在天庭掛個名號？”
　　周琰嗓音冷淡道：“不必。”
　　“周某殺敵對陣，若是輸了，自有自家兄弟幫襯；若是勝了，也有部屬動手，不必勞煩天庭諸位。”
　　“那上壹次不還是需要齊天相助？”
　　周琰沈默了下，只能道：
　　“他不同。”
　　趙離笑而不語，擡眸遠望，見到壹路上風景仍舊不錯，春日和煦，來到此世許久，但是自從離開西蘆城，就很少坐著馬車趕路，要麽是騰飛禦風，要麽是直接依靠白色空間去跨越空間的位置，現在往外看，倒也有些味道。
　　看了許久，道：
　　“入此城池是黑衣周琰，我倒希望妳出城的時候，能夠帶我去看看妳救下的那些人。”
　　“到時候，我給妳壹個名號。”
　　“放心，不受牽制限制，不必參與天庭諸多盛會，來或不來，都隨妳心情。”
　　“到時候，帶著那些被排斥的人，找壹處繁華地方好好生活，天庭能夠給他們足夠的身份和香火，能夠壓制那種血脈，讓他們融入人間，至於妳，鎮守壹方百姓，天庭的事情，聽調不聽宣，如何？”
　　周琰不答，許久後，道：“什麽名號？”
　　道人笑瞇瞇道：
　　“這個的話，他日再說。”
　　“妳總會心甘情願的。”
　　兵神閉目冷淡不言。
　　先前那充當馬夫的部將面容古怪，總覺得這旁邊壹幕極為眼熟，像極了往日自己得勝歸來，卸下鎧甲，在鬢角插壹枝花去戲弄路邊清秀小娘，那時將軍往往會出手收拾自己，常常刀鞘當頭砸下，然後逼著自己去向那小娘老老實實道歉。
　　雖然那些小姑娘並不在意，臉紅也是因為近距離見到了將軍，不是給自己那幾句蹩腳的調戲話。
　　常常將自個兒氣得厲害，可也不得不服氣將軍的那張臉。
　　可今日怎麽覺得將軍成了那被戲弄的？
　　那道人居然還沒被壹刀劈了？
　　部將古怪朝著旁邊同僚開口，說了幾句，兩個齊齊怪笑出聲，然後就被隨手壹刀勁氣打出去，落馬翻滾，狼狽不堪地趕上來，周琰面如平湖，道人倒是笑呵呵混不在意，兩個部將尷尬，不敢開口亂講。
　　雖然說九洲合壹，但是從天乾要到帝都，只憑借馬車也太慢了些。
　　終究是在邊關時候靠著傳送陣抵達帝都外的驛站，然後再從驛站往帝都城趕路，天乾元朔號稱天下第二雄城，巨塞也只是東瀾景洲第壹要塞，那囊括萬古無雙之地，唯獨大周帝都，這兩輛馬車，數十鐵騎，在外面算是聲勢不小，到了這裏真的是壹點漣漪都不曾激起來。
　　大門打開，巨大仿佛唯獨天神才能推開的大門上有極為清晰的劍痕。
　　正是當年天乾武王姬軒單人獨劍破陣而出所留。
　　這麽多年也不曾有人敢將這劍痕去掉。
　　現在帝位更叠，更是由太後執政，自然更不會管這先帝之先帝的事情。
　　在三年前新壹代各國質子前往帝都的時候，除去姬辛之外，天風國和武國都派出在國內勢力根基不夠的王子前來，姬辛算是最後壹位，原本應該有諸多官員外出想迎，但是因為種種原因，這事情並未聲張，周楊提前派人傳了兩聲消息，趙離和周琰都已察覺，卻並沒有在意。
　　眼下這熙熙攘攘的城池街景裏面，不知多少是來自於大周帝朝的暗子。
　　或許那本被安排命運，要去和姬辛聯姻的貴胄女子，此刻正等候在某壹處高樓裏面，偷偷往這邊看過來，道人這樣想著，擡眸左右環視了下，雖然無心尋找，但是氣機命格自動，已成牽引。還是看到遠處壹座樓閣上，那許多眉眼模樣都很好的少女，舉手投足都有貴氣，花團錦簇似的，悄悄往這邊看來。
　　其中頗為偏僻安靜的角落，還有壹位身穿水藍色廣袖，眼角壹顆小痣，眉眼清麗的少女，似乎也是其中之列，道人只當做派出的貴女不止壹位，從容收回視線，看著前面拉著姬辛，滿臉興奮的敖雪兒，笑道：
　　“看來，辛兒還算是搶手。”
　　“不過她們還比不過雪兒，而且辛兒的性子我很放心……”
　　周琰道：“妳是因此而帶上了她？”
　　道人搖了搖頭，道：“並非如此。”
　　然後就不再開口，周琰也不是會主動刨根問底的性子，問題便就此擱置。
　　前往姬楊準備的驛站時候，趙離察覺氣機，微微擡頭，擡眸看向遠處，在壹處挖空的地面空洞中，突然奔出壹條巨大殘影，伴隨著低沈的長吟嘶吼，朝著遠處迅速奔走。
　　其身長百裏，覆蓋鱗甲。
　　是龍族。
　　道人瞇了瞇眼睛，先前還很興奮的敖雪兒突然如同當即被潑了壹盆冰水，僵硬原地，壹雙大眼死死看著那掠過殘影，小臉煞白，然後就有控制不住的怒氣升起。
　　下意識踏前壹步，被道人直接按住肩膀。
　　不能往前半步，也不能開口。
　　道人雙眼註視著那壹條蒼龍。
　　敖廣曾言，他之所以被大周國師所殺，殘魂禁錮於毒龍刺當中，就是因為有兩位龍族長輩被陷害，以孽龍名義誘殺於欽天監，當日還是敖霄的東海龍君受不住氣，是以騰騰殺來，反倒落入了陷阱。
　　這便是敖廣的長輩。
　　兩條壽數超過萬年的蒼龍。
　　壹條貫以南北，壹條通以東西，以諸多禁錮，還有無比沈重的鎧甲束縛，生生讓這兩條蒼龍被大周所用，運送物資，也順勢讓百姓代步，眼下這壹座城池能夠維持超過天乾元朔數倍的規模，和這兩條蒼龍關系很大。
　　那條被折磨數千年的蒼龍身軀覆蓋鐵甲，有修士驅使。
　　壹雙豎瞳本來已經淡漠無光。
　　但是在註意到那龍族血脈極為純粹的敖雪兒時，那麻木的豎瞳閃過壹道讓趙離都為之驚異的燦燦生機，然後壹瞬掩藏，仍舊麻木，被凡人和修士驅使奔走，伴隨低嘯，已然遠去。
　　敖雪兒身軀微微顫抖。
　　有些事情，她的父母長輩皆語焉不詳。
　　她只是略有猜測。
　　親眼看到這壹幕，沖擊力巨大到完全無法用言語形容。
　　道人收回手掌，緩聲道：
　　“先走。”
　　敖雪兒深深吸了口氣，快速地點了點頭，沒有當場失去情緒控制，趙離微微頷首，青色雲紋袖袍微微拂動，眼底絲絲縷縷的流光散去，和幾人壹同往那驛站行去，擡眸看去，這壹座城池熙攘而繁盛，是整個九洲第壹，恐怕也是三千世界無雙。
　　但是暗中潛藏有蒼天壹系諸神後手，也必然混雜萬神殿間諜暗探。
　　熙熙攘攘，就如同絲線之上懸掛的高樓，隨時可能傾覆。
　　高大的樓閣，懸在空中的殿宇，仿佛人間神國，投落下密密麻麻的陰影，人在巨大的城池，密布的陰影當中傳行，如同蟲蟻。
　　紅塵眾生不過是神靈手中提線木偶。
　　線名因果。
　　現在自己又踏入了此地。
　　交錯纏雜。
　　變局更多。
　　旁邊周琰察覺到道人氣機微微變化，側目看去，這面容年輕，滿頭紮眼白發的道人面容如常，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目光，所以笑呵呵轉過頭來，提了提手中的玉瓶，滿臉的誠摯無害，笑道：
　　“周將軍，妳果然想要來點糖？”
　　是錯覺？
　　周琰搖搖頭，冷淡地轉過視線。
　　壹行數人踏入這遍布陰影的浩大城池，慢悠悠往預定之處行走，道人仿佛很有興趣，左右看著這座繁復的城池，嘴角帶著笑意，有點像是第壹次踏入這麽大這麽繁華地方的鄉下人，除去那壹頭白發引人註目了些，也沒有其他的什麽特殊之處。
　　壹只手提著玉瓶，壹只手的手指在空中隨意撥動。
　　趙離看似是看著壹座城池的繁華，實則是看著這無數生靈來往之間的因果糾葛。
　　白色空間氣機流淌在身周，陰陽氣機權柄無形流轉。
　　五指輪轉落下如撥琴弦。
　　撥動的是因果。
　　壹個孩童奔走過去，道人手指輕輕捏了壹下，那孩子身上壹道血煞殺劫被截斷。
　　只是繁華之處，仍舊沒有誰得以見到這駭人壹幕。
　　道人抖散了那顯然是外加的因果，擡眸看著遠處越看越高的樓閣，看著那重新組建的新欽天監，無數的因果線皆圍繞這壹座巍峨建築所糾纏，如同壹座蛛網，將整座帝都都籠罩其中，那座華貴至極的建築，就仿佛是那壹只腹部腫大的蜘蛛。
　　道人手掌微微豎劈了下，略有好奇玩笑般自語笑道：
　　“若是將這壹座城中屬於欽天監布置的因果線全部劈斷，讓那壹座樓閣獨立於整個帝都的因果之外……妳會不會氣急敗壞？”
　　他將手放下來，道：
　　“罷了，這壹劍，暫且寄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