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056章

　　開始，唐小舟還在窮於應付，甚至想借機逃走。可上午過去之後，他的想法已經變了，倒不在乎收多少錢，而在乎哪些人對自己怎麽樣。縣裏主要的領導全都來了，但也有沒來的，政協就有兩個副主席沒來。這兩個副主席並不認識唐小舟，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快到站了，沒有必要在唐小舟這裏混個臉熟。雷江市，鐘紹基在北京，他特意派市委辦副主任陳誌光代表自己前來看望。幾套班子的負責人，也都來了，各局的壹二把手，也沒有拉下。
　　難怪有人說，給領導送禮，妳送了多少，領導不知道，送沒送，領導壹定知道。原來，領導確實不在乎妳送的那些錢，他的錢，足夠他開銷了，妳給他送的錢，還是他的負擔。就說唐小舟吧，且不說他有多少財產，僅從工資收入來看，確實是不夠他開銷。另壹方面，他平常獲得的灰色收入，是壹個相當大的數目，比工資多出好多倍。何況，他也基本不需要花錢，就算要花錢，處裏還有個小金庫呢，請客吃飯送禮什麽的，算是工作開支，只要不把現金往自己包裏裝，怎麽花都不算是問題，錢對於他，不算個事。既然足夠花了，還貪其他便宜幹嘛？錢多了，反而是負擔。問題是，某些特殊時候，人家來給妳送禮，送的不僅僅是錢財，更為重要的，是友誼，是官場認同，是妳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
　　從下午開始，有省內其他城市的人來了。第壹個到達的是鄭硯華。當然，鄭硯華本人沒來，他讓自己在聞州當市委書記時的秘書來了。那壹刻，唐小舟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第二個趕來的，是吉戎菲的代表。吉戎菲可真是有心，她派的代表，竟然是冷天遙。冷天遙不僅自己來了，把妻子也帶來了。聊了幾句客氣話，冷天遙便問，雅馨來了沒有？她在哪裏？
　　唐小舟楞了壹下，說，雅馨要來嗎？我不知道哇。
　　冷天遙說，我和她通過電話，說好了在這裏會合。
　　冷妻說，可能她要坐長途車，所以慢壹些。
　　唐小舟不好說什麽了。他們是什麽意思？將他當成他們未來的女婿了？壹家三口都趕了過來，似乎並不僅僅是禮節呀。唐小舟不能多說了，假如這對夫婦四處說，唐小舟正追求他們的女兒，豈不是要生出壹件是非來？唐小舟還沒有開口，冷天遙又說了，吉書記讓我們在這裏住幾天，妳這裏有什麽事，我把雅馨的媽媽也帶來了，妳叫她去辦。
　　唐小舟轉頭看冷妻，她倒是很能進入角色，已經開始幫忙了。
　　因為來的人實在太多，幾乎每個人，都會送壹只花籃，病房裏，已經被花籃擠滿。冷妻說，花籃太多了，太占空間，來的都是領導，看到這麽多花籃，影響也不太好，得盡快清理壹些出去。
　　對於這種觀點，唐小舟倒是非常認同。以前覺得這對夫妻非常世俗，現在看來，世俗也有世俗的好處。他說，是要清理壹下。但是……
　　他還沒有說完，冷妻說，好，我知道了。這些小事，妳不用管。
　　說過之後，她出門了，甚至沒有和丈夫打招呼。時隔不久，她帶了幾個人男人回來，那些人壹人提著幾個花籃，走了出去，病房壹下子空了許多。唐小舟暗想，沒想到，她倒是壹個挺能幹事的人。
　　這時，冷雅馨來了。她走得很急，額頭上全是汗。因為屋子裏有好多人，她的父母又在場，唐小舟不好表現得太過親熱，只是站起來迎著她。她倒是完全不講這些，先看了看唐父，又將壹件東西交到唐小舟手裏。
　　唐小舟問，這是什麽？
　　冷雅馨說，這是我去年暑假去靈仙寺求的護身符，給伯父戴上，他壹定會轉危為安的。
　　唐小舟並不相信這東西會有用。可這種時候，畢竟是人家的壹份心意，他還是在第壹時間，把護身符戴在了父親的脖子上。
　　事情還真是神奇，半個小時後，父親竟然醒了過來。唐小舟不由得不想，難道冷雅馨的這個護身符，真的有效？還是冥冥之中，自己和冷雅馨之間，或者冷雅馨和父親之間，有著某種勾連？
　　晚上，唐小舟清理了壹下人家送的禮。這些禮主要包括兩種，壹是用信封裝的錢，壹是用信封裝的卡。送錢的，似乎都約好了似的，壹律是三千。反腐有底線，五千就上限了，四千在江南省屬於不吉利數字，所以，大家心裏都有壹桿枰，二千少了點，壹律送三千。別看送出的僅僅三千，人數實在太多，現金就收了四十多萬，還不算那些私交深厚且大權在握者送的卡。就算是冷妻將那些花籃送到花店去回收，竟然也換回了二千多元。
　　唐小舟想，不能再留在這裏了。說不準明天還會有多少人來，搞得不好，這幾天，能收到近百萬吧。這個數字，實在是將他嚇了壹大跳。反正父親已經醒過來，醫生檢查過了，暫時沒有生病危險，主要看恢復情況。眼看五壹長假到了，這是兩府搬家的最後期限，處裏以及辦公廳的事，壹定不少，他還是回去的好。想到這裏，他把三位哥哥叫到壹起，把情況對他們說了。
　　大哥唐小山最老實，見的世面也最少，聽說收了這麽多錢，大驚失色，說，老四，這個錢，我們不能要。
　　唐小舟對大哥說，妳有什麽好辦法？
　　唐小山想都沒想便說，退回去啊。
　　唐小栗說，退回去？妳說得輕巧。退回去，妳就把整個官場都得罪了。這種錢，不能不收，收了還不能退。
　　唐小山急了，說，那怎麽辦？現在反腐風聲那麽緊。我們不缺吃不缺穿，要這麽多錢幹什麽？以前，我只恨貪官，現在才知道，那些貪官也可憐，人家送了錢，不收不行，收了還不能退。壹次就百萬，壹年幾年下來，那還不是天文數字？拿著這些錢，能睡得著覺啊。要是我，天天晚上做惡夢。天啦天啦，爸這壹出事，自己吃了大虧不說，把老四也害了，這可怎麽辦？
　　唐小舟說，也不需要這麽擔心。他轉向唐小栗，說，三哥，妳回去弄個規劃，把唐家坳中學修壹下。弄點高標準的，如果錢不夠，我再想辦法弄壹點。
　　唐小栗說，妳大概還不知道，唐家坳中學要撤了。
　　唐小舟壹驚，說，要拆了？為什麽？
　　唐小栗說，壹是因為大量的人口進城了，二是因為計劃生育，現在整個唐家坳，和二十年前相比，人口只有約壹半，而且，主要是老齡人口，青壯年要麽出外打工，要麽在城裏定居，現在在讀的高中生，只有不足兩百人。
　　唐小舟說，高中不行，那就修小學，唐家坳不行，別的地方也行。總之，妳留心壹下，只要合適，標準可以高壹點，錢不夠，我再去想辦法。
　　第二天壹早，唐小舟趕回了雍州——
　　路上，唐小舟接到兩個電話。
　　當然，唐小舟的電話非常多，壹路上，電話不停。此處所說的兩個電話，自然是指兩個重要電話。第壹個電話，是王宗平打來的。王宗平說，他們在北京時，聽說了唐家的事，彭書記很想親自過去看望壹下。所以，昨天乘飛機趕了回來。可是，省裏決定他今天就去雍州上任，只好派王宗平到唐家跑壹趟。
　　唐小舟說，謝謝妳。宗平，也謝謝彭書記。妳不必麻煩了。我爸已經醒過來，我也已經離開高嵐。
　　王宗平說，我現在已經在路上，總不能再返回去吧，沒法向彭書記交待呀。妳在不在都不要緊，我去看看伯父。
　　唐小舟不好再說什麽。彭清源正式接任雍州市委書記，履新是最忙的，有很多交接工作，竟然還記掛著唐家，充分說明，他很把自己當壹回事。自己該好好想壹想，怎麽祝賀壹下他的升職。他對王宗平說，妳幫我安排壹下，哪天我去拜訪壹下彭書記，當面向他祝賀和感謝。
　　王宗平說，這個時間還真不好找啊。妳放心，我記在心裏了。
　　彭清源和王宗平的行動，讓唐小舟想到了父親這次出車禍前來看望的人中，幾乎沒有省政府辦公廳的人。他不相信省政府辦公廳不知道此事，大家或許都在看陳運達的臉色吧，陳運達沒有任何行動，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公開行動。唐小舟自信，平常自己和陳運達之間，並沒有任何利益沖突，表面關系也還過得去。這次的事，是否說明，陳運達對趙德良已經非常惱火？委府兩大院，矛盾越結越深並且有公開化的趨勢？或者說，陳運達因為個人原因，不屑於向唐小舟表示任何姿態，政府辦公廳的人，因此不敢輕舉妄動？要不要就此提醒壹下趙德良？可這種事，怎麽說得出口？
　　還沒想明白此事，電話又響了，這次是余丹鴻。
　　唐小舟以為是搬家的事。這幾天，正是委府兩家搬家的關鍵時刻，五壹節假期之前，要求全部搬完。接起電話，聽到余丹鴻問，妳那邊情況怎麽樣？
　　唐小舟不想和他明說，便問，秘書長，有事嗎？
　　余丹鴻並沒有談搬家的事，他談的是另壹件事。半個月前，陵峒縣巖山煤礦發生了壹起礦難。唐小舟看過報上來的材料，材料上說，巖山煤礦由於礦工作業時未嚴格按照規程，導致井下瓦斯爆炸而塌方，壹個作業小組被埋。經多方營救，大部分被埋礦工被救出，死亡二人，失蹤壹人。礦難發生後，省委要求省安監廳組織調查處置小組，前往巖山煤礦，調查並且處理相關責任人。壹周後，安監廳的報告送上來，和巖山煤礦以及陵峒縣上報的材料，並無區別。不料前天有人在網上發貼，說巖山礦難死了十二人，根本就不是公開報告的死亡二人，失蹤壹人。這個貼子還說，這次礦難，根本就不是什麽礦工操作失誤，而是礦上管理混亂造成的。早在此之前，就曾發生過幾起輕微的瓦斯爆炸事故，因為沒有發生大面積塌方以及死人事件，礦上壹直瞞報，且未進行整改，才導致這次大的礦難發生。礦上給每個死者賠償了三十萬，將此事瞞過去。
　　趙德良聽說此事，作出批示，要求省委辦公廳組織壹個小組下去，先摸壹摸情況，如果屬實，再作下壹步處理。余丹鴻考慮了壹下，決定由政研室主任池仁綱擔任組長，唐小舟擔任副組長，前去調查此事。他已經向趙德良匯報，趙德良同意這種安排。調查組今天就要到位。
　　唐小舟壹聽，頭都大了。他很清楚，礦難頻發，根本原因，不在於管理，而在於腐敗。以前，礦產屬於國家資源，只有國有企業，才能開采。可是，礦產資源往往在壹些經濟不發達且交通相對落後的山區，這些地區希望靠山吃山，對於礦產資源由國家控制意見很大。後來，國家放寬了政策，地方甚至民營資本，也可以參與礦山開發。如此壹來，管理就亂了，不僅僅民營資本進入，更多的，卻是權力介入。普通民眾，沒有強大的後臺，根本不可能進入采礦業，只有和權力合作，才能辦妥相關手續，當權者在礦業公司參股，是極其普遍的現象，甚至有很多礦業公司，根本就是權力擁有者出資辦的，只不過用別人的名義登記和管理。這類礦業公司，因為有強大的權力靠山，根本不擔心會出事，就算出了事，也有權力兜著，總能僥幸過關。
　　巖山煤礦是江南省最大的煤礦，原本屬於國有企業，後來隨著國有企業產權改革的深入，逐步將產權下放到省裏，又下放到市裏，後來又吸收民營資本加入，改制成股份制企業，並且計劃上市。唐小舟當記者的時候，恰逢巖山煤礦股改，他聽說，巖山煤礦新加入的民營資本中，有很多官員的影子，曾數次動起采訪的念頭。可是，他才剛剛出現在那裏，立即有人將消息捅到了上面，報社便在第壹時間將他召回。他因此明白，這個礦業公司的後臺硬得很，恐怕不僅僅陵峒縣、陵丘市的領導幹部與此有染，省裏的領導，大概也插了手。
　　唐小舟甚至可以認定，網上那篇貼子所說全部是真的，安監廳調查的情況和下面報上來的情況完全壹致，只有壹種解釋，那就是權力在起巨大作用。面對這樣壹起事件，自己如果插手進去，將會得罪壹堆人。他甚至有壹種感覺，余丹鴻之所以將這件事踢給他，正是看到了此事背後的政治風險，希望他去踩地雷。
　　當然，也有壹點他不能理解，余丹鴻為什麽選擇池仁綱？池仁綱不是他的人嗎？
　　此事既然已經通過了趙德良，他便不能說不去。好在他家裏有事，目前還屬於請假期間，這是壹個有力的借口。他當即對余丹鴻說，我爸剛剛醒來，還極不穩定，也不能說完全脫離了危險。今天立即趕過去，有點困難。
　　余丹鴻說，我也考慮到妳的實際情況特殊，可這件事，是趙書記點的名，妳不去恐怕不行。要不這樣吧，妳明天趕過去，怎麽樣？
　　唐小舟說，明天能不能動身，我也不能肯定。我怕耽誤了大事，這個責任我負不起。
　　余丹鴻說，晚壹兩天也沒事，主要由仁綱同誌負責嘛。他們已經動身了。妳那裏有事，先處理好，只是這樣壹來，五壹節，妳恐怕沒法休息了。
　　看來推不掉，只好拖壹拖再說。唐小舟略想了壹下，問身邊的冷雅馨，妳今天要趕回學校嗎？
　　冷雅馨說，無所謂，我請了假，而且馬上就是五壹長假，長假以後再回去也沒事。
　　早晨出發之前，唐小舟找到冷天遙，希望他們不要留在這裏，當天便回去。冷天遙也知道，這事傳出去，對唐小舟並不好，姿態做到也就夠了。怎麽說，他們壹家三口，在這裏忙了大半天，心意盡到了，便答應先送女兒回雍州，然後返回東漣。後來得知唐小舟也要回雍州，劉鳳民派自己的車送他回去，便改變主意，讓冷雅馨和唐小舟壹同返回雍州，他們直接回東漣。
　　唐小舟原想將冷雅馨送回學校後，自己回辦公廳。接到余丹鴻這個電話，他突然改變主意，知道冷雅馨並不壹定要回學校，便對劉鳳民的司機說，直接送我們去碧璽溫泉酒店吧。
　　碧璽溫泉酒店不需要進城，沿著環線繞壹圈就到了。唐小舟要留司機吃飯，司機說現在時間還早，怕劉書記那裏有事，要趕回去。唐小舟也沒有堅持，告別司機，和冷雅馨壹起去登記房間。
　　進門後，冷雅馨抓著唐小舟的手，問他，妳怎麽不去辦公室了？
　　唐小舟說，這幾天太累了，我想泡壹泡溫泉，然後在這裏休息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