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愛與自卑

　　沈溺享樂之人必墮落於享樂之中。
　　……
　　劍刃碰撞，笑聲與低沈的喘氣聲相互交替。
　　這是兩張相似的臉，但又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生物。
　　壹者如蛇般妖媚，始終帶著滿足的微笑。壹者如寒冰般堅忍，眼中滿是難言的怒火。
　　“妳似乎無法在單純的劍鬥中取得上風啊，親愛的我。”
　　惡魔微微壹笑。
　　兩只右手在空氣中劃過致命的弧度，優雅又輕靈，卻令福格瑞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這壹擊之下，鳳凰竟然被逼退了足足五步。
　　“哈……”
　　惡魔愉悅地看著他，壹只右手擡起，將那扭曲的長劍遞到自己面前。它凝視著劍身上仿佛被傳遞過來的金色烈焰，竟然饒有興致地伸出舌頭去舔了壹口。
　　“唔——！”
　　吃痛的悶哼聲響起，然後是嘶嘶作響的腐蝕聲與接連不斷的高昂尖叫。惡魔顫抖著身體，蛇尾在地面上滑行，留下壹片蜿蜒的痕跡。
　　閃耀的汗珠滴落地面，過了足足十幾秒，它才回過神來。
　　“這真是……”
　　它若有所思地撫摸著自己剛剛復原的口腔，長長的分叉舌頭突兀地探出，感知著空氣中殘留的火焰滋味，滿足地瞇起了眼：“這真是太棒了，親愛的我。”
　　“既然妳無法單純憑借劍術勝過我，何不用上妳身上那些燃燒的火焰呢？”
　　它滿是期待地看著福格瑞姆，眼神柔軟，滿是愛意，充滿懇求，就像是壹灘紫色的汪洋，內裏滿是溫柔：“來傷害我吧……親愛的？”
　　福格瑞姆並未回答它的話。
　　鳳凰只是用右手虎口抵住動力劍的護手，左手虛握，放在劍柄末端。他平穩地放下雙手，劍尖垂落，對準地面。
　　這是壹個並不如何高明的起手式——如果在劍鬥裏，有人打算用這樣的姿勢去面對敵人，那他壹定是瘋了。
　　這種姿勢既無法保證在面臨危險時迅速予以還擊，也無法第壹時間格擋住敵人的劍刃。但鳳凰就是這麽做了，不僅如此，他甚至還閉上了眼睛。
　　惡魔微微挑眉，耐心地等待著。
　　蛇在面對獵物時總是很有耐心，它們是天生的狩獵者，也是緩慢的進食者。蛇類消化獵物的方式是將獵物整個生吞，這也正是惡魔正在做的。
　　它要將福格瑞姆生吞活剝。
　　它要細細感受他的每個部位，每壹寸肌肉的運作，每壹個不屑的眼神……福格瑞姆每壹次的反抗，都會讓它難以抑制心中湧動的欲望。
　　他光是站在它對面，就令它感到無比滿足。
　　它想，這簡直就是世間極樂，歡愉之主必定是愛極了它，才會將這種無上的享受賜予它。
　　不過，鳳凰並未第壹時間發起攻擊。
　　“妳渴望愛。”
　　他的聲音在黑暗裏清晰地響起，帶著些許悲哀。
　　“不僅僅只是來自他人的愛，還有自戀。妳會花上許多時間盯著鏡子裏的臉，飽含愛意與欣賞。”
　　“與恐懼或敬畏相比，妳更鐘意這種強大的情感。恐懼可以被克服，可以被人為消減。但愛不會，人會為了愛做任何事。愛永不消逝，是的，它會膨脹或減弱，但它絕不會消逝。”
　　“妳渴望完美，是因為妳希望讓所有人都愛妳——妳認為自己做的還不夠，妳總是害怕在某方面被超越……妳的本性與這層迷霧互相交織。”
　　鳳凰睜開眼，紫色的眼眸早已化作純粹的金。
　　“世人愛妳，然而，妳愛世人嗎？”他問。
　　惡魔陷入了思考當中。
　　福格瑞姆提出的問題對它來說也很有意思，它渴望享樂，渴望壹切形式的愉悅。解決壹個困難的哲學問題當然也被包含在其中。
　　因此它開始思考。
　　它慢條斯理地將四把劍壹壹插入地面之中，伸長身體，像是在放松。
　　四只手靠在劍柄之上，身體上閃爍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輝光，蛇尾的每壹片鱗片都無比耀眼，奪人心魄。
　　“我想……我是愛他們的。”
　　惡魔的聲音突然變得理性而淡然。
　　“這世間的壹切都正在不斷地循環往復，彼此殺戮，彼此毀滅，沒有什麽不同。無論是異形或人類，無論是植物或擁有智慧的高等生物。他們終將彼此糾纏，彼此毀滅，然後在毀滅中獲得新生，但是，這需要壹個合適的條件。”
　　“在合適的條件下，所有的壹切都會變得完美、復雜且美麗。宇宙終將朝著這個部分發展，這是不可避免的。那麽，所有阻止這進程的壹切就都是邪惡的……”
　　“但我，我是愛他們的，我希望他們如我壹般完美。所以，任何阻止我的人，也是邪惡的。啊，原來如此，原來我才是正義的哪壹方。”
　　惡魔如實說道——它說，它希望世人如它壹般完美。它還說，它認為自己是正義的。
　　鳳凰冷冷壹笑。
　　“不要嘲笑我，親愛的。”
　　惡魔對他那再明顯不過的嘲笑毫不在意。
　　“完美的復雜或許難以接近，但我正在靠近它。這是我的飛升，我的終點。壹旦我將它完成，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任何爭端或殺戮……甚至不會再有死亡。”
　　剛剛說話的那個哲人消失了，它再次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是的，我覺得我可以這麽說。我愛他們，我愛妳，我愛人類，我愛被我親手殺死的費魯斯，我愛死去的荷魯斯，我愛我們的父親，我愛所有人……因為他們都愛我，不是嗎？”
　　“噌——！”
　　刀刃被拔出地面，它興奮地笑著，舉起四只手，像是正在舞蹈壹般舞動起了自己的身體。
　　“我終於意識到了這壹點——！謝謝妳，親愛的我！妳啟明了我！”
　　“不客氣。”福格瑞姆冷冷地說。“但妳永遠不可能得到來自費魯斯的愛。”
　　“……什麽？”
　　惡魔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它不敢置信地輕聲問詢：“妳說什麽？妳怎麽能說出這樣冰冷的話？妳是我啊！”
　　它情真意切地呼喊著，卻只得到冰冷的回應。
　　“他不愛妳。”
　　福格瑞姆面無表情地敘述著，就像是在講述壹件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
　　“妳渴望得到費魯斯的回應，妳渴望他認同妳的理想，與妳壹起站在帝國的對面。但他不會，他永遠不會認同妳，也永遠不會回應妳的愛。妳清楚這壹點，不是嗎？他已經不再將妳視作他的兄弟了，歸根結底，其原因是……”
　　終於，壹抹輕蔑的微笑浮上福格瑞姆的臉：“我們不配。”
　　惡魔的臉龐微微顫抖著，連帶著它身上的那些小小的裝飾品也開始互相碰撞。它的蛇尾開始以壹個緩慢的幅度不住地抖動，焦躁不安的情緒開始湧動。
　　“妳被蒙蔽了，因此看不清真正的道路。渴望愛的人卻恨的比誰都深，妳要否認這件事嗎？妳愛的不是費魯斯，妳愛的只是他身上完美的那壹部分。歸根結底，妳並不完美，妳渾身都是缺點，妳清楚這壹點。”
　　笑容越來越大，福格瑞姆剖析著自己的內心。他每說出壹句話，就在自己的心中紮壹個口，卻對此甘之如飴，因為他不只是在傷害自己。
　　他在尋求救贖。
　　“我們是世間最為自卑之人，我們不配活著，甚至不配呼吸，更不要提來自他人的愛了。”
　　劍刃緩緩擡起，徹莫斯的鳳凰，名為福格瑞姆的男人緩步向前。他朝著他的噩夢壹步壹步地走去，堅定而不含絲毫猶豫。
　　“所以我們合該死。”
　　“不！”惡魔怒吼起來。“妳不能這麽說自己——我不允許！我不允許！妳和我，我們都是完美的！”
　　“沒有人是完美的，完美的東西不會存在。”
　　“妳在說謊！”
　　它神經質壹般地尖叫起來，朝著福格瑞姆直沖而來，四把劍刃依次朝著他砍來。致命的威脅，但對福格瑞姆來說已經不再是需要小心的對象。
　　和自己打，需要小心什麽？
　　“砰——！”
　　沈悶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壹只金色的手臂突兀地出現，擋住了惡魔的劍刃。它驚愕地看著這虛幻卻又凝實的手臂，還未來得及說話，腹部便被壹把劍捅穿了。
　　福格瑞姆靠近它耳邊，麝香味沒有影響到他的理智。他依舊平靜，依舊淡然，依舊冰冷。
　　他輕輕地說：“來吧，和我壹起步入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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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斯的戰鬥進展得並不如何順利，甚至可以說困難。
　　他打得十分艱難，那東西比他快，快了兩倍不止。就連身為原體的他都很難跟上對方的動作，更不要提帝皇之子們了。他們很想通過爆彈槍支援他，但卻完全無法瞄準那個怪物。
　　魯斯橫轉劍刃，米奧納爾龐大的劍身在空氣中發出呼嘯。藍光大作，怪物的手臂化作壹道黑影，消失在魯斯的視野裏，下壹秒，他的胸甲便傳來了沈重的被打擊感。
　　該死的——！
　　狼王惱怒地頓足，穩住後退的身體。又是壹次判斷錯誤的格擋，這該死的東西為什麽能這麽快？它到底是什麽？
　　怪物似乎對這個問題有所察覺似的，它微微歪頭，臉部的空洞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妳以為我是什麽，流浪之狼？”
　　壹抹銀光閃過，它期待地看著魯斯，想要得到他的回答。
　　壹個畜生，壹個該死的東西，不然還能是什麽？
　　魯斯活動了壹下肩膀，擺好架勢，咧嘴笑道：“我不在乎妳是個什麽東西。”
　　“我真為妳感到可惜。”它搖搖頭。“妳剛剛失去了壹個非常寶貴的機會，如果妳珍惜它，或許妳也能成為壹名探索未知領域的探險家。”
　　“還是免了吧，我對變成怪物沒什麽興趣。”
　　“怪物？”
　　它的語氣聽上去是真的為此感到驚訝：“妳——難道妳看不見嗎？”
　　“看見什麽？妳臉上那個見了鬼的洞？啊，那我的確看得見。”魯斯說了個粗俗的笑話。“就像壹個屎坑似的，妳頭頂上有沒有抽水按鈕？”
　　“……這怎麽可能呢？”
　　怪物沒有理會他無聊的笑話，甚至沒有為之生氣。
　　它連攻擊的意圖都消失了，只剩下純粹的失落：“妳看不見……真理存乎其中，可妳看不見……為什麽？難道它離我而去了？是我不配嗎？”
　　“我說，妳還打不打？”
　　魯斯煩悶地問：“最煩妳們這種神神叨叨的謎語人，媽的！整天尋思那些有的沒的，破爛哲學，屁用沒有！活著就是好，死了就是不好，就這麽簡單。而妳這個雜碎做的事肯定不會讓人活著，所以妳他娘的還是死了得了，別想了！”
　　他以極其簡單的思考邏輯得出了這個結論，然後沖上前去，米奧納爾被掄圓了，幾乎是被他當錘子似的往怪物的腦袋上砸了下去。
　　而它，甚至沒有抵抗。
　　魯斯看著米奧納爾的劍刃深深埋入它的頭顱之中，它的臉被從中切開了，空洞不再完整，黑色的物質從中湧出，很快變消散在了空氣裏。結果是好的，但魯斯並不為此感到放松。
　　壹個強敵的死是好事，但考慮到它是怎麽死的……這就有些古怪了。
　　狼王皺起眉，本來還想裝模作樣地思考壹會，但壹個男人的聲音打斷了他得不出結論的思考，給出了他想要的答案：“別想太多，黎曼·魯斯。妳看不見那所謂的真理是件好事。”
　　“……妳又是誰？”
　　“問妳爹去——開玩笑的。”
　　何慎言微微壹笑，壹個閃爍從空中消失，來到地面，就站在魯斯面前，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唔，有意思。”
　　“……妳到底是誰？”魯斯皺起眉，警惕地看著他。“順帶壹提，別那麽看著我，否則我會失去理智的。”
　　“哦，別這麽誇張。除非妳鮮血從雙眼湧出，腦幹從耳朵裏冒出來，那才稱得上是失去理智。”
　　“那是失去生命吧。”
　　魯斯難以抑制住自己接話的沖動，從這個男人身上，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壹種詭異的親和感。
　　“腦幹從耳朵裏流出來的人還能繼續活下去？”
　　“說不定呢？植物人難道就不算活著了？”何慎言聳了聳肩。“有人半個腦袋都被炸飛了還能活著呢。”
　　魯斯輕哼了壹聲：“所以，妳到底是誰？別再逃避這個問題了。”
　　“我？讓我想想……”
　　何慎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後壹本正經地說：“斯萊·馬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