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復仇之始（三）

　　芬恩頭昏腦漲地回到了駐地，他不善思考，但很善於聆聽——盡管如此，阿廖娜那壹長串的、幾乎堪稱沒完沒了的推測也還是讓他在短時間內有些無法接受。
　　女艦長給他講了這件事可能的十七個發展路線，芬恩壹個都沒記下來。最後她沒招了，幹脆告訴芬恩，妳直接回去告訴妳的狼主吧，別的不要想了。
　　這樣就對了嘛，搞那麽復雜幹什麽？芬恩想。有話就說，不爽就打。
　　不過，在做這件事以前，他還需要處理壹件更為緊迫、更為重要的事。
　　站在駐地門前，他仔細地觀察了壹下這銀色的金屬大門。在確定大門是關的嚴嚴實實的以後，他方才讓紋陣解鎖了門。
　　這是許多次教訓帶來的經驗，他管著壹批血爪，他們可不怎麽聽話。
　　熱衷於挑戰權威是血爪們的天性——也是狼群們的天性。強大者必須始終保證自己不被偷襲與挑戰幹倒在地，挑戰者則絡繹不絕。
　　芬恩很有先見之明地沒有第壹時間踏入，他的選擇是對的。
　　幾個藏在門後等他回來的血爪發現沒法偷襲到他以後，幹脆地從門框後走了出來，緩緩包圍了他。
　　所有人手裏拿著練習用的鈍劍，都沒穿盔甲，裸露在外的臂膀與胸膛上都有著壹個共同的深紅色紋身。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看個不停。
　　這代表他們都來自芬裏斯上的壹個部落，名為斷牙。類似的名字可能有幾百個，芬裏斯的歷史長的能掩埋許多東西，那致命的季節更替也能帶走許多生命。
　　哪怕是埃特，也有許多地方在換季引起的洪水中塌陷了，或是因為年久失修被掩埋了。那些壹代代傳承知識，和他們壹起在埃特裏生活的奴隸也沒辦法修復它，就這樣，在幾個世紀幾個世紀的流逝裏，埃特逐漸越變越小了。
　　有人說，這是末日臨近的征兆。
　　芬恩不關心這些，他自己的部落早就在芬裏斯的危險的季節更替中消逝了，他是最後的幸存者。
　　自那以後，他便不再關心這些小小的聚落與不詳的預兆了。部落裏當時的先知說他們會度過寒冬，放屁。芬恩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凍死在了暴風雪裏，然後是父親與堂兄。
　　血爪們為首的那個壹頭有著壹頭紅色的長發，濃密地讓他看上去簡直不像人類。他此刻正笑個不停，十足地壹副傻樣。
　　“嘿，芬恩。”紅發咧嘴笑著，手裏的劍隨著他的動作上下紛飛。“外面怎麽樣？”
　　“要叫頭兒，還有，這不關妳的事。”
　　芬恩漠然地看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血爪們還太年輕，因此會犯許多錯。所有野狼都經歷過這個時刻。
　　他們從暴力中成長，也以暴力維持生命，殺戮的沖動會隨之而來。
　　只有年歲漸長的野狼們才能控制這種沖動。但是，不管如何，他們能做到的最好也只是控制。有時，這種沖動會化作無法消散的怒火吞噬他們本身。
　　而血爪們……自然是還沒有學會這項技能的。不過，這樣也很好。他們很天真，很年輕，還不知道死亡壹定會到來，充其量只是推遲壹些。
　　芬恩好上壹些，但也不多。他清楚這點，可卻不想理會，尖利的犬齒已經探出了嘴唇：“把路讓開，否則我就打的妳們接下來壹個星期都得尿血。”
　　“喔，妳說的可真嚇人。”
　　紅發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心滿意足地露出了個挑釁的微笑：“我不認為妳有能耐做到這件事，芬恩，他們都說妳是走了好運才當上灰獵人的，我想也是。妳們說呢？”
　　血爪們發出壹陣哄笑。
　　年輕的野狼輕輕地嘆了口氣，閃電般地探出壹只手。
　　他抓住紅發的劍柄，旋轉，發力。紅發試圖與他角力，卻在關鍵時刻被芬恩用力地扯了壹下劍柄。
　　不過只是壹個簡單的小技巧便讓他的武器脫手而出，血爪的臉漲得通紅，被奪取武器的恥辱與憤怒疊加在壹起，他低沈地吼了壹聲，右拳高高揚起。
　　太嫩了，他們居然還想進行公平的壹打壹。
　　望著那些站在紅發身後躍躍欲試的血爪們，芬恩笑了笑。
　　他看都沒看紅發，擡起壹腳揣在他的膝蓋上。壹聲清脆的骨裂聲傳來，年輕的血爪慘嚎壹聲倒下了，而芬恩並未放過他。
　　“我告訴過妳，斷牙部落的小崽子，妳要是再來挑釁我壹次，我就打斷妳的腿，我希望妳記住這點。芬恩·凜風從不說謊，明白嗎？”
　　說完，他壹腳揣在他那斷裂的膝蓋處，加劇了他的痛苦，然後照著鼻子補上了壹記兇狠的踢擊，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血爪暈了過去。
　　“他眼角怎麽流血了？”壹名血爪問。
　　他的話其實算是保守，紅發的整張臉上都是血。芬恩笑了笑，將鈍劍扔到他們腳下：“別擔心，他會沒事的。”
　　是的，他會沒事的——如果他沒死的話，他總會沒事的。
　　醫療？
　　狼群不需要那種東西，壹場鬥毆都撐不住的血爪還不如死了算了，上戰場也是白白送死。
　　“還有誰要過來質疑我的權威嗎？”
　　芬恩又問：“我不介意在狼牧師沒過來的時候代替他教育教育妳們這幫身上還沾著奶臭味的小崽子要尊敬妳們的頭兒，說真的，妳們挨過多少次打了，為什麽總是不長記性？”
　　血爪們沒對他的話有所回應，他們彼此看了看，隨後幹脆地壹撲而上。
　　“總算是學聰明了。”芬恩咧嘴壹笑。“下次記得壹開始就這麽幹。”
　　三分鐘後，他們橫七豎八地倒在了地上，最慘的那個捂著自己的襠部慘叫個不停，他被壹腳揣在了要害，不僅如此，芬恩還在他倒地後補了壹腳。
　　見他如此痛苦，野狼便好心地給他下巴來了壹拳，讓他陷入了安詳的睡眠。
　　“不用謝。”
　　年輕的野狼咕噥了壹聲，壹個經過這兒的灰獵人沖他露出了贊許的微笑，揚了揚手裏的蜜酒。
　　“要喝點嗎，芬恩？”
　　“謝了，灰牙，但我還有事。留著以後吧，我們總有機會喝壹場的。”
　　灰牙露齒壹笑：“妳說的也是，對了，會議廳那兒有場宴會要開，如果妳想吃點什麽就趕快吧，血爪們也在，他們會把什麽東西都搶幹凈的。”
　　“我倒也想吃點烤肉……但我還有事要做。”
　　灰牙聳了聳肩：“那就祝妳好運了，芬恩·凜風。”
　　和他告別以後，芬恩徑直朝著駐地裏走去。在經過幾個彎曲的走廊以後，他總算是來到了議會大廳。
　　狼群們裝點這裏的速度比他想的還要迅速，盡管只是個臨時駐地，但野狼們還是布置了厚厚的毛皮地毯，在墻壁上掛起了武器，而且，已經有人開始將蜜酒搬運過來了。
　　這些活以往都是奴隸們做的，但是，他們這趟可沒帶奴隸來。
　　“嘖……”
　　芬恩貪婪地看了壹眼，強迫自己將眼神從那些用克拉肯海怪脊椎骨做的酒桶上移開了視線。
　　蜜酒必須用這種材料才能長久保存，畢竟，它雖然名字叫蜜酒，但其實擁有極強的腐蝕性，那些太烈的甚至能被當成毒藥使用，也只有這樣的酒才能讓他們感到壹些真正的刺激了。
　　基因改造的超人之軀帶來了許多，也帶走了許多。
　　他繼續朝裏走去——駐地很大，但是，根據他的狼主克羅姆·龍視的說法，最近壹段時間裏，狼主們只會待在他們單獨的宴會廳裏談論事物。那地方很好認，只需要再走壹段距離便是，甚至不需要轉彎。
　　“所以，如果妳這個王八蛋又有事要來找老子，就記住路，明白嗎？”克羅姆當時是這麽說的，罵他的語氣很親昵。
　　芬恩卻不這麽想，當時就反沖了回去，結果就是被克羅姆·龍視打了個人仰馬翻，下巴脫臼，鼻梁骨折，右手的四根指頭也斷了。
　　“老王八蛋……”
　　他嘟囔了壹聲，按照記憶裏的路線朝著宴會廳走去。門口站著兩排狼衛，其中有些正在嚴肅的站崗，更多的則是不停地抽動著鼻子。宴會廳裏傳來的味道太香了，他們顯然被這味道吸引了。
　　“這不是那個和自己的狼主打了壹架的小子嗎？妳過來幹嘛？”壹個狼衛問他，問的時候咧著嘴笑個不停，讓芬恩沒理由地有點煩他。
　　“……有事，重要的事。”芬恩甕聲甕氣地說。“妳們最好讓我進去，這事兒我必須得匯報給老克羅姆。”
　　“不行，小子，狼主們在裏邊兒吃飯呢，這會讓妳進去，我事後估計就得被吊起來抽了。”
　　“妳要是不讓我進去，他們事後可能會打妳打的更慘。”
　　“妳哄誰呢？”狼衛沖著他比了個侮辱性的手勢。“滾遠點，小子，大廳裏也在開宴會，妳要是想混吃喝就去那兒，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芬恩嘆了口氣，頭壹次開始對自家軍團的風氣有了點不滿。他是喜歡到處打架、到處開玩笑，誰與誰交流都不需要那麽莊重的生活。但是，這種風氣也是有弊端的。
　　比如，在他嘗試著說正事的時候，那些年長者只會以為他是在試著開玩笑或惡作劇。血爪們都喜歡這麽幹，而他剛剛脫離血爪沒多久，在他們眼裏，恐怕和血爪沒什麽區別。
　　耐著性子，芬恩認真地又說了壹遍：“真的是重要的事，妳得讓我進去。”
　　狼衛這次沒笑了。
　　他盯著這頭年輕的野狼，仔細地觀察著他身上的每個細節，甚至包括老托比恩的遺物。良久之後，他點了點頭。
　　“讓他進去。”狼衛說。“我沒從他身上聞到謊言的味道——也可能是我的鼻子終於老了，總之，小子……”
　　他又笑了起來，還伸出手拍了拍芬恩的肩膀：“妳最好沒騙我，否則我會很生氣的。”
　　就這樣，他進入了宴會廳。準確地說，是被狼衛們推進去的。
　　這兒比大廳要小得多，畢竟，頭狼們只有十二個，他們用不著太大的位置。
　　這裏也基本沒怎麽布置，還維持著那種讓芬恩不太喜歡的銀亮色風格——狼群們都是如此，他們喜歡壹個臟兮兮、暖烘烘的巢穴，而非壹個整潔明亮的，腦袋上還有著個大燈球的地方。
　　“克羅姆，那是不是前段時間和妳打了壹架的那小子？”
　　血紅之喉大連的頭狼布蘭·紅喉問道。他恰好就坐在壹眼便能看見走進來的芬恩的位置，因此便直接發問了，臉上還得帶上了壹副看戲的表情。
　　克羅姆·龍視擡頭朝著這邊瞥了壹眼，有點不耐煩地嘆了口氣。他放下手裏鮮嫩多汁的烤肉，用手在桌上的獸皮上隨便擦了擦，便朝著芬恩招了招手。
　　“妳又找老子有什麽事？媽的，有屁快放。”說這話時，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芬恩為此有點高興，這證明他上次給狼主留下的小小禮物還在。
　　是的，妳是打斷了我的鼻子、讓我下巴脫臼、四根手指骨折，但我也沒讓妳好過。
　　他本想直接開口，克羅姆·龍視卻擡起手示意他先等等，狼主打了個噴嚏，漫不經心地說：“有什麽事就直接說，別和上次壹樣繞彎子，蠢貨。妳要是早說妳要去找阿廖娜艦長，我會攔著妳嗎？”
　　“魯斯回來了。”芬恩點點頭，順從地說。心裏湧起壹陣惡作劇的快意。
　　鬧哄哄的宴會廳在瞬間安靜了下來，狼主們以異樣的眼神打量著這個年輕的灰獵人，其中有些人的眼神尤為有趣。這異樣的沈默甚至壹直持續到頭狼發言。
　　洛根·格裏納姆。
　　他饒有興趣地活動了壹下脖頸，倒也沒第壹時間否認或質問，而是笑呵呵地從烤肉挑出壹塊大的，用刀叉起來扔了過去。芬恩伸手，精準地握住了那塊多汁烤肉，隨後立刻囫圇吞下了。
　　“妳從哪知道這個消息的，小子？”頭狼問。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低沈的雷鳴，在宴會廳裏回蕩。
　　“從阿廖娜·阿娜塔西婭艦長那兒。”
　　“她又是從哪知道的？”
　　“她和魯斯見了壹面，頭狼。”
　　狼主們之中立刻爆發出壹陣議論，格裏納姆卻不為所動，頭狼擡起右手，爭論的余波立刻平息。
　　緊接著，他站了起來——唯有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意義上地顯得像是那個奮戰不休長達七百年的傳奇。
　　他白發蒼蒼，臉上滿是歲月帶來的蒼老痕跡。可他的站姿卻沒有半點佝僂。他緩緩地走到芬恩面前，近的甚至能讓芬恩聞到他嘴裏還沒消散的烤肉味道。
　　“我下面要告訴妳壹件事，小子。但是，在此之前，我要知道妳的名字。”
　　“芬恩·凜風。”
　　“很好，芬恩·凜風。聽好了……我們其實都知道。”
　　什麽？
　　芬恩愕然地看著頭狼，後者臉上的凝重與肅穆逐漸變成了樂不可支的大笑，狼主們也是如此。這劇烈的笑聲合在了壹起，幾乎掀翻了宴會廳的屋頂。
　　過了壹會，在笑聲終於平息之後，格裏姆納拍了拍芬恩的肩膀：“小子，我們早就知道啦！”
　　“可，可是——不，妳們怎麽……啊？”
　　“具體情況我可不能告訴妳。”格裏納姆沖他露出了個微笑。“但我們就是知道，還有，妳最好把妳的嘴巴管好咯，這件事不要到處亂說，明白嗎？我們都還盼著到時候看他們驚訝的表情呢。”
　　“至於妳，芬恩小子，我恐怕不得不讓妳再跑壹趟啦。去告訴那位可敬的女艦長，她被邀請來參加壹場宴會——和魯斯有關，她要是不想來妳就把她綁來，明白嗎？她非來不可。”
　　他意味深長地朝著芬恩眨了眨眼，年輕的野狼楞楞地看著他，像是完全沒理解他的話似的。
　　……
　　“妳確定我沒走錯嗎？”
　　黎曼·魯斯小聲地問。
　　“我不會出錯。”紋陣說。
　　“我在回答妳以前已經經過了上萬次計算，通過內置的底層邏輯運行並計算，這已經是最短的路線了，如果妳嫌慢，妳可以進行傳送，黎曼·魯斯。”
　　“……行，行，妳厲害。”魯斯沒好氣地說，同時縮在走廊拐角處躲過了壹輛運輸車。開車的是個軍務部官員，壹臉苦相，車後放著的都是新式動力甲。
　　狼王眼饞地看了壹眼那些寶貝疙瘩。他遺憾地嘆了口氣，又問：“羅伯特回復了嗎？”
　　“沒有，但他設置了自動回復，妳要聽嗎？”
　　“放吧。”魯斯壹邊行走，壹邊說道。隱身法術令他走在這寬敞的過道上如入無人之境，沒有人看得見他。
　　在壹陣嗡嗡聲過後，他聽見了羅伯特·基利曼那熟悉的聲音，帶著壹點怒意。
　　“我不會再和妳交談了，魯斯，我知道妳想幹什麽。我再給妳最後五天時間，如果妳到時候還打算留在空間站上喝酒，我就親自過去把妳拖回來。”
　　黎曼·魯斯撇了撇嘴——搞這麽嚴肅幹什麽？
　　不說就不說吧，反正我的事也的確快辦完了。
　　他沈默地繼續前進，孤狼即將回歸狼群，臉上也帶起了壹些懷念。他不知道這個素未謀面的狼群會不會歡迎他，也不清楚他們如今的模樣，黎曼·魯斯什麽都不清楚，唯獨清楚壹件事。
　　他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