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罩袍下的女人

　　木辛明明已經算準了聲音來源的方向和距離，他不知道自己剛才那壹跳到底是哪兒出了錯。茫茫白霧遮蔽的不僅是視線，也迷惑了人的其余感官；壹瞬間，他的頭腦裏炸開了無數個念頭，但恐懼卻攥住了他的身體，他只能僵硬地跌向波濤起伏的海面。
　　他沒有能在海面上制造出壹個平臺的能力；也不能無視重力隨意改變身體行進的方向。他怎麽想，都知道自己完了。
　　死還不可怕。此刻木辛想的不是死，而是宙斯破開海面時，臉上那種叫人牙酸的笑容——那張臉前壹刻還屬於林三酒。
　　很快，他的臉也要變成那樣了。
　　就在木辛快要碰上海面的時候，他喉嚨裏終於滑出了壹聲無意義的、驚恐的低叫；緊接著，從他身側極近的地方猛地響起了壹道響亮的尖嗓子：“是遊泳那個嗎？”
　　在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個聲音屬於誰之前，壹股熱血已經沖上了腦子；隨即他只覺自己的腰上壹緊，被什麽東西給纏住了。耳朵裏壹時全是震雷壹樣的心跳聲，他總算發覺自己停住了下跌之勢，正手腳發軟地懸在半空中。
　　他的腳尖離海面只剩下不足三公分。
　　失望而憤怒的黃影在海水下方徘徊遊弋，仿佛在等待著下壹個機會。木辛有幾分怔忪地低下頭，發現自己腰上是壹圈攥得緊緊的深紅肉條，就像壹只巨型章魚的長爪。
　　深紅肉條從水面上緩緩收了回去，帶著木辛沖破了霧氣，露出了前方礁巖——和壹顆他從來沒有覺得這麽可愛過的肉蟲的頭。
　　“怎麽回事？”深紅色肉蟲嘶嘶地質問道，“妳不想活了？”
　　木辛死裏逃生，壹時心跳過急，還說不出話來；他白著壹張臉，聽肉蟲繼續說：“多虧遇上我了，看看我這反應，多快啊！妳發出那麽壹聲半人不鬼的喊，我都聽出來是妳。”
　　它這話並不過分，靈魂女王的反應確實迅如雷電——它壹句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已經意識到了自己該幹什麽；因此不等話音落下，彈射出的壹條肉肢，就將木辛牢牢握在了海水上方。
　　“妳、妳怎麽會在這兒……？”他跌坐在礁巖上，感覺胸口都被自己的喘息燒疼了，“幸虧妳過來了，不然我真的沒有命了。”
　　他記得靈魂女王在後方維持巖石，與他還有不短的壹段距離。
　　“妳說什麽蠢話呢？”靈魂女王收起它的肉肢，遮住皮下糾纏的白筋，又蠕蠕地成了壹條巨大肉蟲的模樣。“是妳到我這兒來了。”
　　木辛茫然地看了它壹眼。
　　“看我幹嗎？不是妳們要大材小用，讓我跳石頭嗎？”靈魂女王如果有肩膀的話，壹定會聳聳肩膀：“霧這麽大，我還跳個屁，所以我已經歇半天了。”
　　難道木辛跳錯方向了？可他明明是朝季山青的聲音沖出去的，而且靈魂女王離他隔了好幾塊礁——木辛突然掐住念頭，明白了。正是因為他和靈魂女王之間的距離遠遠超過了壹百米，他才會在全力以赴的壹跳以後，還險些掉進海裏去。
　　“看來這些霧氣能夠混淆聲音的方向，好阻止敵人靠聲音合作。”他不無沮喪地抹了壹把臉，“我剛才聽見季山青叫了壹聲姐。”
　　“林三酒還活著？”
　　“我看不像。我想她可能遇見麻煩了。”
　　大肉蟲垂下肉皮，沒出聲。
　　木辛嘆了壹口氣，站起身：“我得去找季山青了……她不是個普通女孩兒，但我也不能放著她不管。”
　　靈魂女王慢慢歪過了頭。它歪得用力極了，連半條身子都被擰了過來，緊緊望木辛，仿佛他臉上剛剛開了壹朵海葵。“妳說什麽？”
　　“我說我要去幫她。妳既然不能維持巖石數量了，不妨壹起去。”
　　靈魂女王直起身子——它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臉”，不過在頭部深淺排列不壹的肉紅色裏，木辛懷疑自己看出了壹個意味不明的隱約笑容。當然也有可能是霧氣的關系。“啊，對。壹起去，壹起去……他壹個女孩子，說不定正需要幫忙嘛。”
　　木辛望著它眨了眨眼睛，決定不去深究。壹人壹蟲試探性地彼此看了壹會兒，大肉蟲終於問道：“對面陣營裏是不是有個女孩子？”
　　“對，”木辛出聲應了，隨即明白過來：“她還是召集了霧氣的人呢。妳想穿她？”
　　“廢話。她頭發長嗎？”
　　“我不知道，她戴著帽子。”
　　靈魂女王渴望地咂咂嘴，“反正我沒有別的選擇，就她了。”
　　對此木辛明智地什麽也沒說。
　　霧太濃了，黑格爾大概也沒法再繼續跳了，木辛不知道在下壹塊礁巖消失前，己方還有多少時間。他站起來張望壹圈，然而白霧仿佛有生命壹樣時濃時淡、深深淺淺，只要壹轉眼，他就不認識剛剛才打量過的方向了。
　　這叫人往哪兒才合適？
　　在末日世界中旅行，非簽證官往往很難避免陷入壹個悖論式的情境裏去：想去簡單的世界，就得去難的世界。低等級末日和新末日相對而言比較輕松，所以進化者最多、簽證要價最高；然而正是因為它們充斥著來自各個世界的進化者，人人都像蝗蟲般搜尋掃蕩著各種物資，所以收獲也最小。這樣壹來，理論上除了簽證官以外，幾乎沒有人能夠永遠在輕松的末日世界裏輪回下去——因為總有壹天，妳的物資會不夠換下壹張D級世界簽證的。
　　很不幸，現在木辛正處於這個“沒有足夠物資”的階段裏。
　　因為靈魂女王身體柔韌有彈性，所以壹人壹蟲很快制定出了壹個前進的計劃：由木辛在它的尾部系壹根線，壹手抓線、壹手抱緊大肉蟲的尾部；靈魂女王會拉長身體、在前方海面上搜索下壹塊礁巖。當它捉穩新礁巖的時候，大肉蟲就能像剛才壹樣將自己的身體縮過去。接下來，只要木辛順著線的方向跳壹百米就行了。
　　無疑，這樣的行進方式又慢又危險。
　　他和靈魂女王像瞎子似的摸索前行，在白霧裏壹點點試探著下壹塊礁巖的位置；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往哪個方向走。木辛焦慮之余，不知道回憶起了多少此刻用得上，卻早就被他換了簽證、換了其他物資的東西：有熱能探測裝置、能聞見生物信息素的鼻子眼鏡、還有幾只很好用的傳訊紙鶴……
　　靈魂女王消失在前方的霧氣裏，連接著二人的細線輕輕壹晃。
　　木辛揉了揉肌肉酸痛的大腿，看準了細線的方向，再次朝前躍了出去；奶白色的霧不斷撲上面孔，又不斷在他眼前分開，終於驀地壹散——他又落在了礁巖上。
　　這塊礁巖上簡直稱得上是人滿為患。
　　“不是我晃的，”靈魂女王如今看起來像是壹塊吊起來風幹的臘肉，老老實實地從那個裹著罩袍的人手中垂下來，竟沒有絲毫反抗：“晃線的人是、是她……”
　　它……似乎已陷入了深深的恐懼裏。
　　木辛從來沒有見過這條肉蟲真正害怕過。
　　“兩個，”那個裹在袍子裏的人出聲了，聲音依然晦澀難辨、低沈暗啞。那人擡起壹只手，將頭上罩帽掀了下去，露出了底下的面容。“很好，再解決壹個，我們就可以贏得這場比賽了。”
　　在木辛被雷打了壹樣僵立在原地的時候，靈魂女王猛然顫抖起來，仿佛絕望攥得它不能自已了：“女、女媧大人……我、我……拜托妳，林三酒說過……”
　　女媧？
　　木辛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但是他認識這張臉。
　　罩袍壹滑落下來，她壹頭柔軟的短金發頓時失去束縛，從耳旁滑了下來，在鮮艷紅唇邊蕩漾起了壹個漂亮的弧度；大海就像是投映在了她的瞳孔裏似的，反射起壹片深深淺淺的藍。
　　即使是歲月留下的年齡痕跡，也沒能遮掩去她半分光彩，如同壹杯陳年紅酒。
　　木辛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張臉，即使他只短暫地見過這個女人壹次。
　　那壹天的記憶像潮水壹樣頓時籠罩住了他，幾乎掐住了他的脖子，叫他不能呼吸了；木辛恨不得轉頭就逃，然而剛剛退了壹步，就硬生生地逼迫自己停下了腳。
　　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急促地喘氣——他渾身上下每塊肌肉都在發顫：“妳、妳在說什麽？這個人叫女媧？”
　　那女人松了手，大肉蟲啪嘰壹聲掉在地上，已經拎不成個兒了。
　　“她不是叫大巫女嗎？”
　　大肉蟲壹震，顫巍巍地擡起頭；但是剛瞥了那女人壹眼，登時又委頓了。
　　“這是女媧大人……”
　　那罩袍下的女人微微挑起嘴角。她沒有什麽動作，但是木辛感覺到她已經準備好殺人了；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什麽有效的反抗也做不出來。
　　世界上總有那種人：妳不必浪費體力掙紮反抗，就知道妳沒有任何希望。
　　像山，像深淵壹樣的絕望，海綿壹樣吸幹了木辛所有的求生欲望。
　　大肉蟲和他壹樣，此刻也癱坐在礁巖上，看起來同樣興不起壹絲反抗的念頭；木辛渾身像灌了鉛壹樣，沒想到自己的生命只是勉強延長了幾分鐘。在那女人輕輕走過來的時候，他滿嘴苦澀地想起了季山青。想不到最後還是要壹起死在這裏，不過死了或許也好。這樣無窮無盡的末日世界，他也早就厭倦了……
　　肉蟲管她叫女媧，自己以為她叫大巫女，季山青管她叫——等等。
　　季山青？
　　就在那女人的影子剛剛籠罩上他的時候，木辛登時明白了。他猛然壹振手中細線，在那根細線恰好絆在那女人腳步之間的時候，他壹躍而起，朝她撲了過去。
　　“起來！這個人誰也不是，這是他的能力！”
　　靈魂女王擡起了壹把鼻涕壹把淚的“頭”，楞楞地望著前方廝打起來的兩個人影。
　　“他有能力變成妳最忌憚害怕的那個人！”木辛又叫了壹聲，氣喘籲籲。
　　他真覺得僥幸極了——老天爺或許也覺得他還不到亡命的時候吧。要不然，他怎麽會突然意識到，季山青最忌憚害怕的人竟會是林三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