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9章 雨天裏的司康

　　滿天沈沈的烏雲壓迫在壹棟棟高樓之上，越來越低，越來越重，連白晝都被山雨欲來的濕冷陰沈之色給浸透了，沈甸甸地垂在低矮天空下。林三酒二人步行了十來分鐘，空氣終於承受不住大塊厚厚烏雲的重量，雨滴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壹旦開了個頭，雨勢在壹轉眼間就驀然猛烈了，密集雨柱咆哮著傾瀉而下，天地間迅速浮起了壹片茫茫的白。水汽，昏暗的天光，與無窮無盡、沒有間歇的暴雨，使壹切景物都從視野中退隱消失在白霧裏，甚至連幾米遠之外的東西，都很難透過濕漉漉的睫毛看清楚。
　　濕透的衣服沈沈貼在身上，好像墜得人連氣也喘不上來；邁出的每壹步，都會“咕嘰”、“咕嘰”地從鞋墊裏踩出壹泡水。比起普通人來說，作為五感敏銳的進化者，冒雨而行時感覺更不舒服了，兩人在空空如也的街上堅持著走了壹會兒，總算放棄了，匆忙走上路邊的臺階，躲在了壹幢二層住所屋檐下。
　　在這樣的天氣裏，大概也不會有誰出來抓精神病了。
　　出乎意料的，波西米亞竟然沒有抱怨。
　　“擦擦臉，”林三酒遞給她壹條毛巾，“妳怎麽這麽安靜？”
　　波西米亞含糊不清的聲音從毛巾裏響了起來：“天要下雨這種事又不受人控制，有什麽可說的？這也要說的話，那光是說我這輩子遇見的事，就能叫我累死。”
　　平常看她發脾氣多了，林三酒倒差點忘了她也是壹個摸爬滾打才活到今日的十二界居民。
　　收回毛巾，她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這扇紅色大門只要再填補上壹個角，就是個向右傾斜的平行四邊形；但跟其他建築物壹比，它已經算得上很規整了。
　　“我不擔心這場雨，”波西米亞的頭發全濕透了，金棕色濕成了深棕色，壹綹壹綹地貼在皮膚和衣服上，她幹脆壹把將它們都抓起來，綁成了個低馬尾。“我擔心的是妳找不著去垃圾場的路了——妳看看這個城市規劃，還趕不上十二界裏那幫半路出家的業余設計師，這麽壹會兒，我連剛才那個什麽出入所在哪兒都找不著了！”
　　要等到專業建築師或者城市景觀設計師傳送，實在是個幾率不大的事；所以十二界裏由進化者們壹手建成的部分，基本都是靠著特殊物品、壹本粗淺的入門書、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膨脹的盲目自信組成的。
　　不過和這個世界壹比，十二界看上去真是專業極了。
　　林三酒嘆了口氣——就算知道大概方向，其實她也沒有把握能找回垃圾場去。自打她們離開出入所，追兵雖然沒有遇見幾個，卻被突然掐斷的馬路給逼得不得不掉頭好幾回。
　　“妳看看這個門，”波西米亞壹指身後，“歪成——”
　　仿佛感應到了她的手指壹樣，紅色門忽然吱呀壹聲打開了，露出了壹頭蓬松的銀發。銀發下，是壹張紋路深深、神色平和的臉；這個大概六七十歲的老婦人看起來精神頭不錯，面頰還泛著粉紅。門壹開，就從她身後撲出了壹股松餅似的香氣。她上下打量了二人幾眼，好像覺得她們看起來並不危險，這才問道：“……妳們需要進來躲躲雨嗎？”
　　林三酒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在走廊上看見了壹張小圓幾，上面擺了壹臺老式電話。
　　“那可太謝謝妳了，”她拉了波西米亞壹把，沖老太太壹笑：“雨壹停，我們馬上就走。”
　　波西米亞立刻瞥了她壹眼，似乎吃了壹驚。
　　老太太將門打開——由於形狀限制，門板不得不分成三塊分別打開，才能容許人進出，真是不明白當初為什麽要設計成這樣。她轉過身，領著二人走進走廊裏，說道：“我正好準備要喝茶了……妳們去洗手間裏擦擦身子，可以壹起喝杯熱茶。”
　　“那怎麽好意思。”
　　在經過那臺老式電話機的時候，林三酒壹邊笑著應了壹句，壹邊伸手至圓幾後方，摸到了電話線。用食指和大拇指撚住它，微微用力壹搓，老舊的電話線登時受不住了，在她的手指之間被硬生生碾碎成了幾塊。
　　等三人壹起在陰沈沈的會客室裏坐下來的時候，窗外的雨勢更加驚人了。浸沒了天地的隆隆雨聲，幾乎叫人很難聽清楚面對面的人說了些什麽話；天光消逝了大半，又被四面墻隔絕得昏沈陰暗，僅剩的殘余微光在廳中茍延殘喘。
　　偶爾壹條雪白的閃電打穿窗外暴雨時，才驀地照亮了對面老太太垂目喝茶的面孔。
　　會客室的形狀也不太規則，大多數角落都沈在陰影中；放上電視、沙發之類的家具，看著倒也正常了——只不過壹切家具都像主人壹樣，都透著壹股上了年頭的意味。
　　“嘗嘗我烤的司康，”在昏昏暗暗的房間裏，她示意了壹下手中金黃的小面點，“我老伴最喜歡吃了……他走了以後，我還是把這個習慣延續了下來，每天下午這時候都會烤幾個喝茶吃。今天我剛巧多做了幾個……畢竟到了我這個年紀，說不準哪壹天就是最後壹天了。”
　　林三酒忍不住看了看波西米亞，隨即放心了——連她這麽熱愛食物的人，此時也只是把茶杯湊近唇邊比了個樣子；司康被捏下來了壹小塊以後，仍舊原樣放在了茶杯碟上。
　　……就算是個普通人的世界，她們還是不得不多加幾分小心才行。尤其是經歷了葷食天地以後，林三酒對於所有入口的東西，都天然懷著幾分警戒心。
　　老太太倒是吃得很香。
　　“妳們不是本地人吧？”她沒壹會兒就吃掉了好幾個，才用手帕文雅地抹了抹嘴，“我壹眼就看出來了。”
　　“我們有個親戚在這兒的垃圾回收公司工作，”林三酒試探地問道，“但是我們不小心把地址弄丟了，迷路了。妳知道垃圾處理場在哪個方向嗎？”
　　壹般人哪會註意垃圾場在哪？老太太也被問住了，想了好半天，立起了壹根手指：“妳們等等，我去拿本市的設施信息冊……那上頭應該有。”
　　二人望著她小步小步走出了會客室，對視壹眼，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四下掃視了幾圈。
　　“這面墻也設計得太惡心了，”波西米亞走向會客室另壹頭，看著壹堵墻皺起了眉毛，還忍不住伸手戳了戳：“為什麽布滿了壹個壹個的小孔……密密麻麻的，好像毛孔壹樣。”
　　林三酒倒是早就習慣了這個世界毫不講道理的審美觀，舉步走近了電視——其實要發揮壹點想象力，才能認出這個玩意是電視，因為它和垃圾場裏那個胖男人的電視，長得幾乎沒有壹點相同之處。她掀開壹層厚厚的、肉墊般的東西，這才看見了整個屏幕；在屏幕上輕輕壹摸，她的指尖立刻捕捉到了壹些微微余熱。
　　……似乎在不久之前，這臺電視還是開著的。
　　招呼了波西米亞壹聲，她找到按鈕將電視機打開了——光芒壹亮，二人不由都是壹驚。兩張她們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此時正浮現在屏幕裏，直直地回應著她們的目光，背景是那壹個布滿櫃臺的小廳；與此同時，壹個女聲旁白還在不斷強調：“……緊急新聞，今日出入所中闖入了這兩個精神病人，目前在逃中，請市民發現後及時采取相應措施……再重復壹次，緊急新聞……”
　　“啪”地壹下，林三酒立刻按掉了電視。壹轉頭，她的目光撞上了波西米亞——後者也反應了過來，正緊緊抿著嘴唇。
　　從剛才的蛛絲馬跡來看，這條緊急新聞已經在電視上循環播放好半天了；而當她們走進這個房子之前，那老太太顯然已經在電視上看見了她們的樣子。
　　……那麽，她接下來準備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