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2章 妳不是人

　　有時，命運的演變真叫人意料不到：在十分鐘之前，當林三酒躲在橘紅星球後方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即將要迎來壹場戰鬥，要盡力制服這壹個空間的操控者，才能給他們壹行人找到出路。
　　現在，她正坐在壹家水果攤前面的小凳子上，看著這個空間的操控者用壹只舊電壺煮茶。
　　……事態的轉變，好像僅僅是從林三酒幾分鐘前壹句話開始的。
　　“妳也被困在這個空間裏了嗎？”聽見那男人的回應之後，她當時立刻下意識地說：“別擔心，我壹定能找到辦法出去，我闖過的困境不知道有多少了，我到時帶妳壹起走。”
　　發傳單的店員聞言沈默了壹會兒。
　　當那男人不使用這些“活動人形”說話的時候，他們就會按照原本軌跡，繼續進行他們的日常活動——那個店員擡步朝壹個女孩走過去，手中的宣傳單在遞出壹半的時候，忽然頓在了半空裏。
　　不光是他，整個城市街道都凝固了；剛才還沸沸揚揚、與灰霾壹起籠在頭上的都市噪音，霎時落成了壹片寂靜。
　　林三酒已經是第二次看見這副場面了。當她看見馬路對面有壹輛車忽然被打開了門，從車頂上露出壹張臉的時候，她對這壹幕並不吃驚，卻對那男人決定露頭而感到意外：她好像也沒說什麽特別有說服力的話啊？
　　二人隔著壹條馬路，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壹會兒彼此。林三酒不敢輕舉妄動，怕又把對方給嚇跑了——那男人就像壹只野兔子，而滿地都是他的兔子洞。
　　“……我不是被困在這兒的。”他把臉搭在汽車頂上，看著軟趴趴的，嘆了口氣。
　　林三酒壹楞。
　　“那……那是怎麽回事？”她小心地問道，“妳想走嗎？如果妳想走，也可以跟我們壹起——”
　　那男人擺了擺手，打斷了她。“不是……說來話可長了。”
　　他上下打量了林三酒幾眼，問道：“妳真的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林三酒點了點頭。
　　“嗯，我看妳後來說的話，好像也的確是這樣。”他又嘆了口氣，從汽車後轉了出來。他仍舊趿拉著拖鞋，步伐拖泥帶水，走到馬路中央四下看了看，指著壹個方向說：“在這兒說話不方便。我不喜歡把壹切活動軌跡都暫停，這個城市正常運行的時候，我心裏頭都舒服。妳要是願意談，咱們可以去我的店裏談。”
　　所謂的“店”，實際上是坐落在Exodus下方壹條小巷裏的水果攤。
　　當林三酒按照他的示意，在壹張小板凳上頗為逼仄地坐下來時，她甚至還有點反應不過來：不久前，這個男人不是還警惕提防著她、不敢露面嗎？怎麽這壹會兒的工夫，他都把電茶壺插上了，連杯子——茶杯仔細看還有點臟——都準備好了。
　　“我叫林三酒，”她的胳膊越過壹大片各種水果，朝拖鞋男人伸出了手。
　　對方看了看她的手，沒有要接過去握的意思，只是壹邊繼續用雜誌給自己扇風，壹邊說：“不用搞得這麽正式嘛……妳叫我阿全就行。妳這個名字，好像有點耳熟，我不知道在哪聽過。”
　　……怎麽連稱呼都像是標準的閑漢。
　　林三酒不尷不尬地收回了手，在臉上撓了壹下。“妳不是被困在這裏很多年了麽，在哪聽說過的？”
　　“我說了，我不是被困在這裏的。”阿全看了壹眼電茶壺，說：“我接觸到的訊息量很大的，哪裏連人名都記得那麽清楚。說不定這裏有回憶錄屬於妳認識的人呢。”
　　林三酒立刻直起了身子，問：“回憶錄到底是怎麽回事？妳可不可以把我的朋友從回憶錄裏帶回來？”
　　阿全露出了壹個微笑，說：“妳先吃幾顆櫻桃。”
　　這又是要幹嘛？
　　即使雙方之間的態勢緩和了，林三酒自然也不會隨便吃壹個陌生人的東西。阿全似乎看出了她的顧慮，閉上眼睛伸手壹抓，撈起了壹只梨子，張嘴就咬了壹口；那壹聲清脆又飽含汁水，聽了就讓人忍不住要咽壹下喉嚨。
　　“妳看，沒事的。”阿全嘴裏含著梨子，口齒卻仍舊十分清楚。他將自己咬過的梨子遞了過來，說：“妳不是想知道回憶錄是怎麽回事嗎？吃吃看就知道了。”
　　雙方好像都是在試探彼此——如果沒有壹個互信的基礎，他可能不會把禮包和余淵帶回來吧？
　　林三酒猶豫了壹下，終於接過涼涼的、沈甸甸的梨子，在缺口上咬了壹口。
　　她心中設想過許多情況，梨子極味美、梨子沒有味道、梨子有毒、這壹口梨會觸發陷阱……但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上下牙居然重重壹磕，仿佛咬進了壹團空氣裏。
　　在牙齒磕上的同時，她的耳朵裏聽見了又壹聲清亮的、濕潤的脆響。
　　還不等她擡頭，清甜的涼梨汁卻忽然順著舌尖壹路浸潤了喉嚨，梨肉在頰齒間翻滾，被牙齒擠壓時的觸感，以及釋放出的更多梨汁……她楞在原地，清清楚楚自己完全沒有在咀嚼——因為她嘴裏是空的。
　　“很好吃吧？”阿全似乎對她的表情十分滿意，說：“這是我記憶中最好吃的壹種梨，吃起來的口感，簡直就像是冰淇淋壹樣。”
　　林三酒楞楞地看著手中的梨，又看了看他。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櫻桃品種，妳不試試很可惜。”阿全好像展示家珍壹般，在水果攤上指指點點地說：“看見這個了嗎？我只吃過壹次這種刺莓漿果，因為我以前住的地方不產這個。”
　　林三酒的目光掃過了琳瑯滿目的鮮潤水果，慢慢問道：“這些……都是妳的記憶形成的？”
　　阿全點了點頭。“它們的模樣、口感、觸感、味道……全都是我靠記憶中的印象壹點點打磨出來的。妳在這裏所接觸到的壹切，比如說妳身下的木凳，妳看見的電茶壺，都是我的記憶。我將我壹生中最好的回憶提取出來，就有了這壹片都市——它就是回憶錄。
　　“妳經歷過的回憶錄，想必妳也發現了，都屬於不同的主人。有的人記性壹般，回憶錄也模糊粗糙壹些；有的人記性好，經歷起來清清楚楚。”阿全看著林三酒的神情，笑著說：“他們留下了回憶，人沒有留在其中，所以回憶錄壹次成型，精細程度各有區別。我不壹樣，我壹直在這裏待著，生活在我最好的、最願意回想起來的記憶中……我有無盡的時間，去精雕細琢我記憶裏的每壹個細節。”
　　怪不得……怪不得這個都市的景象，可以那麽清楚銳利、細節豐富。只不過，如此規模的壹個都市，竟然能連最細微之處都被雕琢過——這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究竟在這裏生存了多久？
　　林三酒探過身子，放下了手中的梨。阿全只是看了它壹眼，它就又恢復成了沒有被動過的模樣。
　　她緊緊盯著對面男人的臉，那的確是壹張與正常活人無異的臉——皮膚的紋理、泛青的胡茬、淩亂貼在額頭上的頭發。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妳。”
　　“妳問。”
　　“妳剛才說，妳提取出了自己的記憶，制造出了這壹個回憶錄。那麽其他人呢，他們的回憶錄，是不是也是妳造出來的？”
　　阿全壹攤手、點點頭，那神情就好像在說“當然了”。
　　“我下壹個問題可能會有點無禮，別介意。”林三酒苦笑了壹下，說：“妳……妳還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