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8章 沒有人味兒

　　【副本取景地】和許多特殊物品壹樣，它產生的效果也可以被解除。只不過要解除它的效果，除了必須得把它拿到手之外，還有壹個最重要的條件，是只有發布的人才能解除——這就是為什麽麥隆會想方設法找到屋壹柳的原因：她得帶著他去找簽證官，從後者手上把【副本取景地】拿回來。
　　當二人站在高樓樓頂上時，城市上空正好起風了。屋壹柳從沒有登上過商業大廈的頂樓天臺；在好幾十層樓的高度上，二人的頭發、衣服和吐出口的話，都被風吹得飄搖翻擺，好像壹陣長風就能將他們輕輕卷起，拋入遠方。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這麽混亂的局面。尤其是想到這個世界本來那麽平靜，完全可以讓我好好生活，我就更不能理解了。”將目光從樓下收回來後，麥隆看著他問道：“妳為了自己能進化，不惜把整個世界都壹把火點燃了嗎？”
　　屋壹柳仍舊望著幾十層以下的馬路地面，沒出聲。他仍然有點昏沈虛弱，此刻覺得她這個比方打得奇怪——尤其是如果考慮到眼前狀況，正好是“燃燒”的反面的話。
　　如果不是靠那些在水面上露出壹個頂的汽車，很難看出來哪裏曾經是馬路，哪裏曾經是人行道了：翻湧的灰藍色水面代替了樓與樓之間的地面，漫延吞沒了每壹處空隙，還在逐漸穩定地上升。之前出租車撞樹的那壹處，他現在連它在哪個方向都找不到了。
　　這部分城市——只有這部分，要是跨過幾個街區，就壹切重新如常了——就好像坐入了浴缸的女人，靜等著被水從下而上地慢慢裹起來。
　　在麥隆向他講述喬教授最終選擇的時候，他們都沒發現，在講述中的某壹時刻，有壹個帶著“小末日”的進化者來到了這片街區。
　　等遠遠看見大水仿佛具有生命壹樣從街角沖過來的時候，再想跑出去已經來不及了；倉促之間，麥隆抓著屋壹柳，將他帶上了附近壹棟商業大廈，壹路上了樓頂天臺，等著那個未知的進化者離開——只要人離開了，副本也會跟著挪走，那人總不能在這兒安家的。
　　“我問妳話呢，”麥隆瞥了他壹眼。她的語氣像是閑聊，但她的目光卻壹點也不輕快；烏黑眼珠仿佛浸在極深的水潭裏，遠遠地打量著他，似乎在斟酌思索著該拿他怎麽辦。
　　“沒錯，就是這樣的。”
　　屋壹柳將身體重量倚在天臺邊緣，答道。麥隆給他餵了壹點什麽水，現在他的狀態已經好多了，可是對於任何壹個能讓身體得到休息的機會——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休息——他都如饑似渴。
　　麥隆壹怔，顯然沒想到他這麽痛快地承認了，壹時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涼涼的：“那妳進化之後，會是壹個很危險的人物啊。”
　　對於這個判斷，屋壹柳無話可辯，只能悶悶地說：“我……我不覺得。我沒有存心害過誰。”
　　麥隆哼了壹聲，這段對話就到此結束了。
　　雖然不明白他是怎麽移動的，但那個帶著大水的進化者果然在十幾分鐘之後，就離開了這壹片區域；被洪水席卷過的地面上，連壹絲水痕也沒有留下來。
　　麥隆仍舊不敢大意，壹手抓住屋壹柳，盡量腳不沾地，從屋頂、樹頂和車頂上高高低低地跑跳了過去——這種體驗，屋壹柳這輩子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他們根本就不必特地找準方向：假副本上空，各色光影、風暴，以及叫人辨認不出來的種種詭異物事，都呼嘯著盤絞在壹起，時不時壹頭沖入高空，令人遙遙地望之心驚。
　　在假副本外好幾條街的位置，麥隆就出於謹慎停下了腳。現在誰也不知道假副本中央到底陷了多少進化者；畢竟壹旦被困入別人的“小末日”裏頭，出不出得來、跑不跑得掉，可就全看運氣了。就算能跑得掉，接下來的日子也絕不好過：被觸發出了“小末日”之後，無論自己走到哪兒，都自帶了壹個“死亡圈”。
　　而他們的“小末日”因為全絞在壹起，無形中等於共同組成了壹個更大的副本範圍，而且還隨著他們往外跑的努力，像漲潮壹樣不斷擴張伸縮，接觸到外界進化者的可能性也更大了——若是放著不管的話，很可能過上壹個星期，整個城市都會變成各種末日彼此吞噬逐殺的舞臺。
　　麥隆低聲罵了壹句。
　　她用通訊器呼叫了簽證官好幾次，壹直沒有得到回應；歡子倒是聯系上了，剛壹接通，後者尖銳的嘶叫聲就令她立刻將通訊器摘離了耳朵——連屋壹柳都能清楚聽見歡子的歇斯底裏，不管麥隆說什麽，她都只會反復重復道：“快來救我，快來救我！”
　　那幾個字又尖又厲，在麥隆皺著眉頭，把通訊掛斷之後，仍舊壹下壹下地沖擊著屋壹柳的心神，好像那是壹頭被關在牢籠裏的野獸，要以性命撞破籠子。他不得不深深呼吸了幾次，壓下那股讓他微微發抖的情緒，才問道：“妳有可以飛行的東西嗎？”
　　麥隆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有點不耐煩地拍來了壹句話：“我當然有，能從空中接近的話，我早飛上去了，就是因為不行我才犯愁。”
　　“為什麽不行？”
　　“妳挺聰明壹個人，”麥隆壹指遠方，說：“何必明知故問？那些人產生的末日中，有不止壹個連天空都蔓延到了。”
　　……既然她也想到了就好。
　　麥隆滿腹不甘心，拽著屋壹柳，繞著假副本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似乎是想找到壹個安全些的入口；可是折騰了十幾分鐘，他們與假副本之間的距離仍舊壹點也沒有縮短。
　　簽證官的武力水平遠弱於壹般進化者，現在陷入了多重末日副本的絞殺中，很難說到底能堅持多長時間；他壹死，【副本取景地】的下落就渺茫了。
　　隨著時間壹分壹秒地過去，麥隆的焦慮也壹點壹滴地濃厚起來。她時不時地瞥壹眼屋壹柳——不需要說明白，她的掙紮矛盾就已經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了。
　　屋壹柳嘆了口氣，說：“這樣吧，我去好了。”
　　“妳？”麥隆立刻揚起了眉毛，“這個局面就是妳搞出來的——”
　　“對，但是妳不能進去吧？”屋壹柳盡量十分誠懇地說，“妳的老家世界是什麽等級？”
　　麥隆沈下了臉不說話。
　　屋壹柳早就猜到了——她的第壹個末日世界肯定是極兇厲的地方；如果是對她造不成威脅的E級世界之流，那麽被激發出來也就算了，哪怕解除不掉【副本取景地】效果，她找個無人處，也能活到傳送日。
　　之所以她遲遲猶豫著不肯進去，恐怕她最大的顧慮，是那個被激發出來之後，會壹直跟著她走的老家世界。
　　“我是個普通人，若是進去之後盡量找小末日之間的空隙走，我不會被激發出副本，安全系數比妳高。況且我知道簽證官最後出現的位置，而且又有過壹次從小末日裏逃脫的經驗。”屋壹柳語氣平緩地說，“種種理由加在壹起，還不足以說明我才是最佳人選嗎？當然，如果妳願意借我壹些防身之物，那我就更有把握了。”
　　“這些我都考慮過。可是妳為什麽願意幫我？”
　　“因為我想和妳做壹個交易。”屋壹柳說，“我的目的在於讓自己進化，這壹點妳早就知道了。只要能進化，用什麽樣的局面達成目標，我並不在乎。如果妳同意，事後用【副本取景地】給我安排壹個低等級的末日世界，幫助我進化，那麽我就同意去找簽證官，把它的效果解除。”
　　麥隆仔細打量了他幾眼，仿佛要在他臉上找到什麽佐證壹樣。“那妳就能信得過我嗎？”
　　“我覺得妳不是壹個壞人，從喬教授壹事上來看……我願意信任妳。”這是他的實話——盡管屋壹柳仍不知道，喬教授的結局到底算不算好。
　　麥隆的神色稍稍軟化了壹些。“相比妳來說，我更喜歡那個老太太，”她咕噥了壹句，卻終於有了被說服的跡象。“她就是想看看末日世界，我覺得比妳有人味兒多了。”
　　“每個人認識的，都是不壹樣的我，”屋壹柳安安靜靜地說，“這話不是妳自己說的嗎？”
　　於是，行動計劃就暫且這麽定下來了：麥隆給了屋壹柳兩件防身用品，和壹個通訊器；在屋壹柳進去之後，他們會壹直保持聯絡，若是遇上了什麽情況，有麥隆這個進化者的指導，他也會安全得多。況且，在找到簽證官之後，也需要麥隆與他通話、說服他才行。
　　即將展開互相配合的二人之間，自然談不上百分之百的信任；他們對彼此的信任程度，只將將夠讓計劃開始實施——就像生活中要合作的陌生人壹樣。
　　為了能夠讓屋壹柳恢復最大的體能，麥隆又拿出了那支小瓶飲料，滿面不舍地讓他喝完了。她說自己執著於收集特殊物品真是不假，除了無法讓人進化，簡直好像任何壹個情況發生，她都有對應的東西。
　　在屋壹柳跑進假副本的頭五分鐘裏，壹切還算平靜；等他遙遙看見離他最近的那個“小末日”時，他倒吸壹口氣，停下了腳。
　　在假副本的建築物上，盤著好幾條巨大的人身蛇，盤旋著的蛇尾將屋頂遮得嚴嚴實實；有的壹動不動似乎在睡覺，有的從房頂上高高立起來，背對著他，人頭轉來轉去，不知道是不是在尋找獵物。
　　“妳怎麽不走了？”麥隆立刻從他的呼吸聲上聽出了區別。
　　“妳在天臺上質問我的時候，”屋壹柳將聲音壓得極低——盡管他現在離人身蛇還遠，那些東西應該聽不見。“我說謊了。不是的，我並非是為了自己進化，而把世界推入末日。”
　　麥隆的沈默裏，幾乎帶著壹種警覺。
　　“變形人不是人。妳看見這個世界，覺得它很平靜安全、建設完善，那並不是因為變形人，這兒不是他們造的，他們只會使世界慢慢腐壞潰爛……這個世界是由過去人類創建的。變形人只是壹群白蟻，住進了人類建造的房子裏。”
　　“當白蟻能夠把人也變成白蟻，而人卻絲毫沒有還手之力的時候，我作為人當然要自保……人類的歷史，人性，思考和性命，所有這些和人類有關的東西，壹旦被變形感染之後就不再存在了。”
　　麥隆顯然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麽了。在她揚起嗓音的時候，屋壹柳輕輕打斷了她。
　　“我引來了洪水，沖垮了房子、沖走了白蟻，但是我的目的是能夠讓房子裏的人——即使不是所有人——被保存下來。”屋壹柳看著遠處的人身蛇，其中有壹條，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正在慢慢地盤過身體，朝他的方向望過來。
　　“如果有上帝的話，上帝認為我這麽做對不對，我不知道；但我認為我是對的，我想這就足夠了。”他輕輕嘆息著說，“對不起，我騙了妳。我不會解除【副本取景地】……我接下來，會盡量讓自己成為進化者。若是我有命走出去，妳借我的東西，我再還給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