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4章 世界之上的世界
末日樂園 by 須尾俱全
2024-2-24 19:04
有時仔細想壹想,人的壹生,好像都被最初的年歲定下基調,捏塑出了輪廓。
不是常常能體會到嗎?
即使自己已經長大成人,足以應付生命裏接踵而至的磨煩與沈重,可是在成年人的手段方式都捉襟見肘的時候,在瀕臨崩潰、無法自已的時候,人卻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兒時的模樣,不自覺用上兒時的習慣——甚至會蜷起雙腿,抱住膝蓋,仿佛這樣就能回到那壹個溫暖安全,但永遠也回不去的家裏。
就好像生命最初的年歲,藏著最本質的某種東西。當人被逼入死角裏的時候,就會不知不覺地從最初年歲裏尋找答案,渴求慰藉。
末日來臨的那壹天,也是林三酒出生的時候。
再往前的人生,是遙遠的上壹世,她幾乎記不清了。
她的生命,開始於末日降臨以後。
那壹天,林三酒在溫熱鮮血裏睜開眼睛,困惑著,哭泣著,被壹個個陌生人所環繞;同樣地,她再也回不去末日之前的世界了。
如今林三酒知道了,當她被逼入絕望死角中的時候,她也壹樣會不由自主地滑向幼年時的自己,張開五指,從兒時的年歲裏拼命摸索、抓撈——
“……小酒。”
府西羅輕聲叫了她壹句,氣息輕輕的,幾乎帶著幻覺似的顫抖。
他柔軟的頭發繾綣著散在草地上,好像草葉也在盡力伸長手,想擁抱他;黑暗穹頂之下,大地與夜色化為壹體,溫柔地包裹承托著二人。
林三酒仿佛仍沈浸在夢裏,仍不太明確地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麽——或者說,究竟幹了什麽。
“妳怎麽這個表情呢?”
府西羅擡起壹只手,輕輕地落在她的側臉上,抹去了壹點草屑。“結束了……妳不高興嗎?”
林三酒的左手冰涼,被自己的汗浸得濕滑。它仍然停留在府西羅的頸間,仍保留著要攥住他咽喉的模樣,只是早就軟了,無力地搭在他的咽喉上。
黑暗中,府西羅微微地笑了;如果黑夜能過去,大概會迎來壹個滿樹桃花的春日白晝。
“妳、妳……”
“我說過了,”
他的語氣包含著無限溫柔耐心,簡直像是在勸慰林三酒壹樣。“今夜的結果,若是我的死亡,我也可以接受。”
林三酒仍舊跨坐在他身上;自從大洪水消失,她似乎就保持著這個姿勢,已經有接近半分鐘了。
“妳……妳還有什麽在等著我?”林三酒垂頭看著他,啞著嗓子問道。
“我喜歡妳這樣弓起身子,低頭看我。”
府西羅的氣息非常輕,幾乎叫人聽不清。“就好像……就好像妳是天國的壹道拱門,快要把我收進去了。”
濕滑溫熱的血,浸滿了她的手,滲進手指之間,沿著皮膚骨節慢慢往下流。
“妳的能力都回來了吧?都是我連——我連想也想不到的能力,”林三酒依舊垂著頭,從差點被攥碎了的喉嚨裏,聲音斷斷續續地不成型。“妳是要激起我的希望,再打碎我的希望……我才能達到妳想要的狀態,是不是?妳還有什麽……在等著我吧?”
府西羅忽然笑了壹聲,聲音沒等完全發出來,就被濕漉漉地打斷了。
“沒……沒有了。”他低聲說,“我再厲害,我也不是……不是神。哪怕是我,心臟被紮透了,也是壹樣會死的。”
林三酒不知道為什麽,渾身都顫抖起來了。
但是即使她牙關打戰,即使不知道該相信什麽,該做好什麽樣的心理準備,她依然死死握緊了手裏的刀把,攥得骨節都在隱隱發疼,不敢稍松。
這是她唯壹壹個希望。
僅僅是將刀紮入心臟,就夠了嗎?好像不足以殺死府西羅吧?他那麽強大。
萬壹……他可以把斷裂的心臟重新合攏什麽的呢?或者不需要心臟也能活?或者像自己的黑霧腎壹樣,還有個器官替代品……
對,他不是壹直在說話嗎?正常來說,不可能辦到的吧?
要、要握緊刀把,趁他真正手段還沒有使出來的時候,將刀刃在他心臟裏再狠狠攪上幾圈……
可是這麽多血。
萬壹不小心手滑了,刀脫了手……
“小酒。”
府西羅又叫了壹聲。他垂下眼皮,目光朦朧起來,好像想起了壹件令人高興的事。
“妳的反應真快。大洪水剛從妳身上退去的那壹刻……妳壓在我胸口上的手裏,就叫出了壹把刀……”
她那時除了知道壹切希望都已落空之外,什麽都沒想,也想不到了。
甚至當刀被叫出來的時候,她都恍然未覺。
就好像是有壹個幼時的林三酒,在她絕望時,接管了她的手腳身體。
林三酒近乎茫然地坐在府西羅身上,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什麽,低聲說道:“在我老家世界裏,末日初來臨的那壹天,我就用這個辦法,殺死了當時假裝成是我男友的進化者。”
“誒?”府西羅微微地睜大了眼睛。“他假裝成的……是妳男友?真該殺。殺得好。”
“嗯。”林三酒依然不敢松開右手裏的刀,全身上下,仿佛只剩下壹只關節生痛的右手了。“……妳沒騙我?妳還在說話。被紮透心臟就會死去的話……妳怎麽還能說話?”
“我都要死了,妳連幾句話也不許我說嗎?”府西羅說完,忍不住又笑了壹聲。“我……我好歹也是和女媧同等的人……就算我從來沒有將註意力放在身體強化上,幾句話還是能說上的吧?”
仔細去感覺的話,他的心臟好像仍然在頑強地跳;每壹下,都震動著刀刃,羽毛拂過壹樣輕微,幻覺似的。
但是那壹雙黑湖似的眼睛裏,卻似乎正在慢慢化開霧氣,波蕩起林三酒從未見過的破碎星光。
拂過的羽毛,好像也壹下比壹下輕了。
林三酒壹眨不眨地看著府西羅,低聲說:“那麽……在妳真正死去之前的這段時間,就由我來陪妳吧。”
府西羅近乎滿足地“嗯”了壹聲。
黑夜仿佛長長的、劃過世界的裙擺,帶走了壹切風聲,蟲鳥,所有人。
不知是她的狀態,還是她隱隱想到了等待自己的未來,林三酒覺得自己已經沈入了海底裏;天光透不下來的暗黑水浪,壹波壹波地推打著她與府西羅。
“……小酒?”
“嗯?”
“我……算是妳重要的人嗎?”
林三酒頓了壹頓。
“嗯……妳是。”
她並非說謊;從某種角度而言,他的確是。
府西羅好像也感覺到,她說的是真心話,慢慢地又笑了,仿佛壹段後繼無力,吹不多遠就消散了的風。
“小酒,”他輕聲說,“現在依然是我的生日夜呢……”
“……啊,生日快樂。”
府西羅忽然哈地壹聲笑了出來,身軀微微壹震,就重歸死寂。
“謝謝……真好。”他的睫毛眨了兩次,重新撐開了漸漸下滑的眼皮,好像怎麽也不願意徹底閉上眼睛。“不過……妳想,現在依然是我的生日夜……而我此時已經又幸福,又絕望了。”
林三酒怔怔地看著他。
“沒告訴妳的第四個條件,是我的痛苦。如今條件……都滿足了啊。
小,小酒……我死後,妳擡起頭看看。希望我的死……能讓妳看見世界之上的世界。我看不見了,到時……就帶我過去吧。”
林三酒壹時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她坐在府西羅的身上,又等了很久。
暗夜無邊無際地舒展出去,分不清何處才是現實盡頭。
即使生命已逝,府西羅的執念仍存。
他的眼睛仍然睜著,壹動不動地望著夜空。他看上去沒有不同;好像隨時會從眼睛裏亮起光,對她說:“小酒,打開了……世界之上的世界,終於打開了。妳看,我沒有騙妳。”
半晌,林三酒才顫抖著松開了緊握著刀柄的手。
她用沾染他血的手,輕輕合攏了府西羅的雙眼。
她仰起頭,望向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