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1章 如何去往世界之上的世界？

　　林三酒立在黑夜裏，恍惚了壹刻。
　　她的耳朵聽見了，她的眼睛看見了，她的大腦拒絕接受。
　　頭腦裏好像有壹根神經，正在壹下壹下地、劇烈地跳，震得頭顱都疼痛起來了；八頭德怎麽會被變成了“身份”？
　　上壹次她聽見“身份”這個字眼的時候，還是——
　　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壹條救生索，林三酒猛地擡起頭，叫了壹聲：“小綠鶴！”
　　府西羅微微歪過頭，“嗯？”了壹聲。
　　“變成身份的人，也可以恢復原狀的吧？他是我的朋友，”
　　林三酒壹把抓住了八頭德，將那具麻木沈重的身子往前拽得壹歪，說：“有壹個名叫小綠鶴的女孩，曾被梟西厄斯變成過身份。但是她後來逃掉了，恢復了正常。妳如果馬上解除——”
　　夜色中的府西羅，仍舊歪著頭，凝視著她，壹動沒動。
　　林三酒定定地站著，有壹個茫然的瞬間，她不敢低頭看。如果她低頭了，或許她會發現腳下並沒有大地，她正站在逐漸上升的冰涼海面裏。
　　“解除八頭德的身份狀態，”她低聲說：“現在。”
　　這壹次，不再是商量的語氣了。
　　府西羅低低地吐出了壹口嘆息，擡起手，使勁揉了幾下臉，好像他十分疲憊，十分不願意走進接下來這壹段對話裏。
　　“抱歉，不行。”
　　他苦笑了壹下，說：“原來梟西厄斯的‘身份’，還能逃走恢復？他的力量真是比我想的還差。”
　　“妳什麽意思？解除不了嗎？”林三酒盡力抑制著自己的嗓音，不要顫抖起來，問道：“八頭德是我的朋友。妳是要告訴我，他從此就是壹具行屍走肉了？”
　　“可以解除，”府西羅垂下眼皮，長長睫毛投下了壹片閃爍波動的暗夜湖水。“……但我不會解除的。”
　　林三酒沈默了幾秒。指甲紮在拳心皮膚裏，疼得她想要掉眼淚。
　　“為什麽？”
　　“我將他的能力開發到了壹個連我也有點忌憚的地步。如果放開他，他說不定會把我之前達成的效果都抹除掉……”府西羅擡起手撓了撓頭發，柔軟卷曲的發絲跌落下來，半遮住了眉眼。他低著頭，含著鼻音說：“我好不容易……才讓妳和大家都準備好了的。”
　　林三酒下壹個問題已經梗在胸口裏了，但是她竟有點不敢問；就像她站在壹扇緊閉的門前，已經隱隱知道將在門後看見什麽。
　　片刻後，她終於還是伸出手，推開了門。
　　“……妳說的‘準備’，是指什麽？”
　　“讓妳和大家都相信，世界之上仍有世界。”府西羅說到這兒，頓了頓，又自我更正道：“不，‘相信’還不準確。我不希望簡簡單單地把妳們洗腦……那不是我要的。”
　　“那妳要的是什麽？”
　　府西羅有點兒無措似的，輕輕笑了壹下。
　　但是他開口時，嗓音沈穩得沒有壹絲遊移。
　　“我希望妳們能夠‘接受’這件事。我希望，妳們能在思考之後，在期待、希望、孤註壹擲、別無選擇的心情中，接受它，相信它，將最後壹切都投註在它身上。”
　　過了幾秒，林三酒怔怔地說：“就像……就像那壹夜裏，妳母親面對它的心態壹樣。”
　　這並非是壹個問句。
　　府西羅點點頭。
　　“我們所有人都……我們究竟在飛船上聽了多少個小時的廣播？才終於達到了妳要的狀態？”林三酒近乎茫然地問道。
　　府西羅疲憊地揉了壹下肩頸，手壓在脖頸上，歪過了頭。
　　“接近七個小時吧？”
　　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失去了七個小時？這樣壹想，好像連世界都變得不真實了。
　　“可是……我明明只聽過壹次，就反應過來了。”
　　她聽見廣播後，就發紙鶴叫來了季山青；在二人交談中，她察覺不對勁，推測出廣播背後是八頭德的聲音……不是這樣嗎？
　　不，不對，不止壹次。
　　林三酒忽然想起來，自己遇上黑澤忌時，他火氣很大，說了壹句“廣播怎麽關都關不掉，壹次次地把人吵醒”。
　　“妳是否意識到自己受了廣播影響，並不重要。”
　　府西羅輕聲說：“我壹次次提升他的能力，令他在壹夜之間，走完了其他人幾十年也走不完的升級之路，所以如今他的能力表現，已經完全不同了。唔……怎麽說呢？打個比方吧。”
　　他從脖頸上松開手，在深湖壹樣的夜色裏，展開了修長蒼白的五指。
　　“就好像……”他看著自己的手，說：“我完成了壹件手部雕塑，它精細復雜，完美地復現了壹切我需求的細節。當妳看著它時，妳當然也許會想，它是壹件雕塑。但是那不重要，即使妳知道是雕塑，妳依然會下意識地產生‘手’這壹印象。對我而言，這就夠了。”
　　“為什麽？”林三酒忍不住了。
　　他忽然擡起頭，有壹瞬間，林三酒幾乎懷疑自己被拋回了那壹夜裏——漆黑夜空張開了，深遠廣闊，仿佛有另壹個世界睜開眼睛，正冷冷地望著她。
　　“在我進化之後最初幾年裏，我想過很多辦法，我試了無數手段，要重新找到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羅壹眨不眨地望著林三酒，低聲說。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變化，但是林三酒開始慢慢感覺到了——當初面對梟西厄斯時，那壹種無法站立、無法對視、卻也無法挪開眼睛不看的，窒息般的無望。
　　不，遠比當時更強烈、更不透氣……府西羅甚至沒有任何敵意。
　　“我今天仍站在這裏，自然是因為我過去的嘗試全部失敗了。”
　　府西羅的手慢慢從夜色裏滑落下去，無聲地跌回黑影裏。
　　“如果不能去‘世界之上的世界’，我不知道這壹世還剩下什麽意義。為了生存要做的事，壹件件都煩瑣枯燥，在末日中遇見的人，壹個個都面目可憎。在我失望得甚至沒有力氣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我終於決定創造‘離之君’，將身體交給他。”
　　他的目光在林三酒身上流連著，忽然破開了壹個笑。
　　“還好，上天待我不薄。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原來這壹次出現在我身邊的人不壹樣了……”他想了想，說：“妳，黑澤忌，元向西，波西米亞……以及船上的每壹個人，都很溫暖，很幹凈。”
　　府西羅彎起眼睛，真心誠意地笑著說：“我很喜歡妳們。我最喜歡妳，小酒。”
　　就像壹個小孩，絲毫沒有羞澀和多慮，會坦然地把喜歡說出口。
　　“妳聽我說，”
　　林三酒心裏忽然壹動，好像被這句話給註入了壹點力氣，又能動、又能說話了。“妳想去找‘世界之上的世界’，沒問題，我們陪妳壹起找。末日世界這樣大，總有妳沒去過的地方，沒找到的線索。那壹夜妳母親只是在保護妳，妳——妳很可能只是產生了幻覺。未來等著我們的，‘世界之上的世界’，也許是妳從未想象過的模樣……”
　　府西羅啞啞地嘆了壹口氣，重新垂下了睫毛。
　　“妳不相信我的親眼所見嗎？”他低聲說，“那也難怪，妳從來沒有看見過天空裂縫裏的世界。”
　　“妳那時受到極大沖擊和創傷，妳的母親——”
　　“嗯，我知道啊。”府西羅幾乎是疲懶地應了壹聲，鼻音很重。“我又不是十二歲了。我想到過，她那壹番說辭，最初動機或許只是不願意我回頭看。”
　　林三酒怔怔地看著他。
　　“不過她的最初動機，無關緊要了。”府西羅低聲說，“因為她也沒有想到，她恰好滿足了最重要的幾個條件，讓世界之上的世界在我面前打開了。”
　　林三酒壹時沒明白。“……條件？”
　　府西羅忽然扭開了頭，朝後慢慢地退了幾步，停下時，恰好站在壹片暗雲影子裏。“妳不是問過我，我會用什麽辦法，去世界之上的世界嗎？”
　　林三酒看著那壹個離她遠了的人影輪廓，又回頭看了看夜幕下的Exodus。
　　“我醒來看見妳們時，終於明白，為什麽我以前的嘗試都失敗了。”
　　府西羅仰起頭，望著夜空，風吹卷起他的頭發，仿佛柳枝飄搖在湖面上。“要讓‘世界之上的世界’再壹次在我面前打開，我需要滿足壹些特定條件，讓那壹夜境況重現。”
　　她好像被打了麻醉劑壹樣的喉嚨裏，竟然也能擠出壹句話：“……什麽條件？”
　　“壹，我的生日夜。
　　“二，我要有重要的人，就像當夜的母親壹樣，也接受、相信了‘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羅慢慢張開手臂，任風鼓蕩起寬大上衣，有片刻，他看起來幾乎要乘風而起。
　　“三，對我而言重要的人，在我身邊不遠處死去。”